林启荣的刀锋劈开晨雾时,他听见了此生最刺耳的金属嘶鸣。
十二门阿姆斯特朗后膛炮的炮口喷出硫磺色的火1焰,七宝街青石板上腾起的烟柱里裹挟着血肉碎块。
这位翼王旧部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兵队长被开花弹击中,那个能单手举起石锁的壮汉瞬间化作漫天血雨,只剩半截系着红绸的大刀插在焦土中。
"妖术!洋妖的妖术!"前排的刀牌手们惊恐后退,他们能直面清妖的箭雨,却无法理解这种隔着三百步就能将人撕碎的武器。
林启荣突然想起三个月前在嘉兴俘获的英国商船,那些刻着奇怪符号的金属管被当作废铁扔进了熔炉。
华尔站在法租界的了望塔上,透过单筒望远镜欣赏自己的杰作。
太平军猩红的头巾在硝烟中时隐时现,像极了伦敦剧院里蹩脚演员挥舞的破布。
他掏出怀表——七分二十八秒,整条七宝街的抵抗力量已经瓦解。
"告诉程将军,该他的开花炮登场了。"这个美国冒险家舔了舔嘴角的硝烟味,突然瞥见东南方徐家汇腾起的烟柱。
那里有座天主教堂,尖顶的十字架正在朝阳中泛着冷光。
李秀成的手指拂过鎏金圣像的底座,指腹沾了层薄灰。徐家汇天主堂的彩绘玻璃将阳光割裂成诡异的紫色,照在他绣着龙纹的箭袖上。
参军捧着装满墨西哥鹰洋的檀木匣,银币碰撞声在空旷的穹顶下格外清脆。
"忠王殿下,上帝会保佑他的子民。"艾约瑟牧师的中文带着古怪的伦敦腔,胸前的银十字架随着呼吸起伏。
李秀成注意到牧师的皮鞋沾着新鲜泥浆,后跟上沾着片芦苇叶——这种水草只生长在黄浦江入海口。
突然传来的爆炸声震落彩窗碎片,李秀成拔剑转身的瞬间,瞥见忏悔室帘幕的异常晃动。
三个时辰前,他亲手将五千精锐埋伏在高桥镇的芦苇荡,此刻那里应该升起狼烟。
"牧师可知'圣库'制度?"忠王突然用剑尖挑起木匣,银币哗啦啦洒在圣坛上,"天朝子民皆兄弟,这些身外之物本应..."
话音未落,西南城墙突然传来震天欢呼。
透过破碎的彩窗,李秀成看见法租界方向升起三色信号烟,那是他与英法领事约定的盟军信号。
程学启的指甲深深掐进城墙砖缝,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屠杀。
淮军的劈山炮在百米外炸出弹坑,可那些头扎黄巾的亡命徒竟踩着弹片继续冲锋。
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填平,有个只剩半截身子的太平军还在用佩刀敲击云梯。
"装填霰弹!"随着法籍教官的吼声,洋枪队第二排士兵齐刷刷举起雷明顿步枪。
程学启闻到了熟悉的鸦片烟味——这些印度士兵每射击五轮就要抽一口烟膏保持镇定。
"砰砰砰!"
暴雨般的铅弹横扫过攻城梯,正在攀爬的二十多名圣兵像断线木偶般坠落。有个少年后背中弹摔在尸堆上,怀里还紧紧攥着本浸血的《天父诗》。
程学启突然想起昨日在城隍庙看到的西洋画报,上面印着伦敦博览会的蒸汽锤机,此刻眼前的杀人机器竟与之神似。
"小心火瓶!"亲兵的尖叫让程学启回过神来,三支燃烧的陶罐正划着弧线飞向炮位。
千钧一发之际,华尔的马队从侧翼杀出,柯尔特转轮手枪的连射将空中火罐凌空打爆。
李秀成撕开火漆封口的密函时,指尖沾到了鸦片膏的甜腻。
这是从华尔副官尸体上搜出的信件,羊皮纸上用法文写着"高桥镇伏兵部署图"。
忠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金冠上的东珠串子扫过案头烛台,将艾约瑟赠送的圣经烧出焦痕。
"圣库的银箱呢?",他转头质问库丞,却看见满地散落的雷明顿枪械说明书。
三个月前从洋商那里换来的二十万两官银,此刻正在吴淞江口的蒸汽船上变成屠杀天兵的武器。
城墙外突然响起尖锐的汽笛声,忠王踉跄着爬上望楼。血色残阳中,六艘悬挂米字旗的炮舰正逆流而上,甲板上的阿姆斯特朗炮泛着幽蓝冷光。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那些领事馆尖顶的十字架,与天王府的圣像终究不是同一位上帝。
"传令...撤兵。",李秀成的声音突然苍老十岁。他最后望了眼徐家汇的教堂尖顶,那里正升起象征交易完成的黑色气球。
阿贵躺在苏州河畔的芦苇丛中,腹部的枪眼不断渗出温热。
这个广西矿工出身的圣兵望着渐暗的天空,恍惚看见金田村的老槐树。
他怀里揣着半块没送出去的十字架银饰,这是攻占宁波时从法国神父那里得来的战利品,
本想送给即将分娩的妻子。
河对岸突然亮起煤气灯,大英银行的铜门在夜色中缓缓开启。
华尔与李鸿章并肩而行,身后骡车上的木箱印着"圣库"朱漆。
几个印度士兵用刺刀挑起黄头巾当战旗,却没人注意暗渠里漂浮的《新遗诏圣书》。
法租界方向传来管风琴的圣咏,与吴侬软语的招魂曲交织成诡异的安魂曲。
当最后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时,阿贵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银十字架。
月光透过镂空的荆棘纹样,在血泊中投下西洋钟表齿轮状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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