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晌午,煜明收拾行囊时,忽然发现枕边放着幅小楷条幅,正是子谦昨夜所书:“灯火遥思巴郡事,山川长忆蜀都风。”墨迹未干处,旁边添了句小字:“明兄渝城诸作,皆含烟水苍茫之意,独这两句,见人间灯火与心头山河,两相交融。”
他摸着纸页上的折痕,想起今早路过十八梯时,见有位老匠人正在修补铜锁。锤子敲打在铜片上的声响,与远处长江的浪声应和,竟像是时光在叮叮当当间,把过去与现在焊成了一体。子谦站在巷口等他,手中握着新买的油纸伞,青竹骨架上绘着水墨山城。
“去码头前,可愿再走段老街?”子谦指了指前方蜿蜒的石阶,“听说下半城的老巷里,藏着比史书更鲜活的巴渝。”
两人拐进一条叫“守备街”的小巷,青石板上的水痕未干,不知是晨露还是昨夜的雨。忽见墙根处有个旧书摊,泛黄的线装书堆得像座小塔,最上头那本《巴渝竹枝词》,封面竟画着与洪崖洞相似的吊脚楼。
“客官瞧瞧,这是光绪年间的刻本,里头讲的都是咱们渝城的老故事。”摆摊的老伯戴着老花镜,指甲缝里嵌着蓝黑墨水,“你看这页,‘层层屋宇接山椒,半在云间半在霄’,说的可不就是洪崖洞?”
煜明随手翻到某页,见绘着古时渝城的市井图,挑夫、船工、绣娘在青石板路上穿梭,竟与昨日所见的景象重叠。老伯见他看得入神,又从怀里掏出个牛皮本子:“这是我自己记的,解放后下半城的变迁都在里头。你瞧这张,五十年代的洪崖洞,吊脚楼还没这么多灯火,可那江风啊,跟现在一个味儿。”
纸页间夹着片黄桷兰的枯叶,虽已褪色,仍能辨出当年的轮廓。煜明忽然想起昨夜在洪崖洞看见的那位老妪,她跟着车灯戏哼唱时,眼中映着的灯火,或许正与几十年前的某个夜晚重叠。
“老伯,您这些本子,可是比任何诗词都鲜活的注脚。”子谦俯身翻看,指尖掠过泛黄的字迹,“明兄常说‘斑驳流年入旧歌’,今日方知,这旧歌里的每个音符,都是凡人的悲欢喜乐。”
告别老伯时,煜明买了本《巴渝竹枝词》,扉页上有老伯用钢笔写的“烟火长明”四字。行至巷口,忽见斜对角的绣坊前,昨日见过的绣娘正坐在竹椅上,飞针走线绣着幅山城图。彩线在绷架上穿梭,吊脚楼的檐角用了金箔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位公子,可是要买绣品?”绣娘抬头,鬓边簪着朵新鲜的黄桷兰,“我这有香囊、帕子,还有新绣的洪崖洞书签。”
子谦忽然指着绷架上未完成的绣品:“这飞檐用金线,倒像是给山城的轮廓描了道月光。”绣娘笑着点头:“阿爷说,咱们渝城的房子,都是长在悬崖上的星星,每扇窗里都藏着故事。”
煜明望着绷架上的吊脚楼,忽然想起昨夜在洪崖洞看见的万家灯火。那些在窗台上晾晒的衣裳,在灯下缝补的身影,在巷口喝茶的老人,原来都是诗里的“山川长忆蜀都风”——不是笼统的地域风情,而是每个具体的人,用烟火气酿成的千年长风。
码头渐近时,江面上的汽笛声忽然响起。煜明站在石阶上,回望层层叠叠的山城,飞檐与绿树交错,灯火与云霞共影。子谦从袖中取出个信封,塞进他手里:“此去锦城,水路七日,每日拆一页,权当共赏渝城风光。”
汽笛再次拉响,惊起江面上的白鸥。煜明握着信封,忽然想起三日前在鹅岭二厂,看见的那位用废旧零件做雕塑的匠人。他将生锈的齿轮焊成飞檐的形状,说这是“把旧时光的骨头,炼成新岁月的光”。此刻手中的信封,或许正是子谦用文字焊成的飞檐,让渝城的风,能顺着信笺的折痕,一直吹到锦城的书案前。
船行至江心时,煜明拆开第一页信笺,是子谦的小楷:“今日在通远门见老妪扎灯,忽想起幼时祖母教我糊风筝,竹篾划破指尖,她用凤仙花给我染指甲。那时不懂何为‘佳人凝目韵犹多’,今见绣娘穿针,方知专注时的眼波,原是比星光更静的河。”
江风掀起舱帘,送来湿润的水汽。煜明望着渐渐远去的山城,那些飞檐、灯火、巷陌、绣娘,都成了水墨画里的淡墨痕。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刻进心里——比如子谦在洪崖洞说的“半是人间半是仙”,比如老伯本子里的“烟火长明”,比如绣娘绷架上的金线飞檐。
船过铜锣峡时,夕阳正将江面染成琥珀色。煜明取出诗稿,在《渝城留影》后补了两句:“且留倩影时光里,一路欢歌兴未终。”笔尖悬在纸页上方,他忽然看见远处江岸,有人正在暮色里放风筝,竹骨纸鸢乘着江风扶摇直上,像极了渝城的飞檐,永远朝着云端生长。
航灯次第亮起时,煜明忽然明白,所谓“云麓词心”,从来不是孤高的山水清响,而是将人间烟火酿成诗的勇气。就像子谦在信里写的,“最好的韵脚,藏在挑夫的号子里,绣娘的彩线里,老巷的茶碗里”。而他与子谦的相遇,不过是这千年长诗里,两句彼此应和的平平仄仄,在时光的长街上,踏出清响。
船继续朝着锦城前行,江面上的灯火与星光连成一片。煜明摸着袖中装着黄桷兰香囊的锦囊,忽然轻笑——原来君子之交,不必如江海澎湃,只需像这渝城的灯火,远远相望时,便已照亮了半城山水。而那些共同走过的街巷、共赏过的灯火、共品过的人间,早已在彼此的诗稿里,酿成了永不褪色的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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