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隐沟的最后一天,是从没有鸡鸣开始的。
村长推开窗,发现整个村子浸泡在浓稠的雾里,雾气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像裹尸布般蒙住每一寸土地。院里的老槐树上,昨夜吊着的樵夫人皮不见了,只剩一截断掉的红绳在风中飘荡,绳结处还沾着黑褐色的血痂。
“还差一个……”
这句话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像只钻进颅骨的苍蝇。他数过了,全村四十九户,如今活着的,只剩他一个。
祠堂方向忽然传来“咚——咚——”的闷响,像是有人在敲鼓。可雾隐沟早没了鼓,三十年前那面人皮鼓,在祭完雨后就被埋在了山神庙底下。
村长从床底抽出把生锈的柴刀,跌跌撞撞往祠堂跑。路过井台时,他瞥见水面浮着张惨白的脸——不是倒影,而是一张泡胀的戏子面谱,胭脂晕染成血泪状,嘴角却咧到耳根。
“来听戏啊……”井里传来飘忽的唱腔。
村长的腿软得像煮烂的面条,可祠堂的鼓声越来越急,像催命的更漏。
他推开祠堂斑驳的木门,一股霉烂的甜香扑面而来。
供桌上的蜡烛竟自己燃着,烛泪猩红如血,在桌面上积成小小的血洼。更骇人的是祠堂正中央——那尊本该在山神庙的“黑面公”神像,此刻端坐在太师椅上,泥塑剥落大半,露出里头朽黑的木胎。
那根本不是神像。
木胎穿着件残破的戏袍,褪色的刺绣里还能辨认出蟒纹。它的脸完全是一张山魈面具,獠牙外翻,玻璃眼珠反射着烛光,嘴角用朱砂画着夸张的笑。最可怕的是它的手——五指张开按在膝头,每根指关节都钉着枚生锈的棺材钉,钉帽上缠着褪色的红绳。
“咚!”
鼓声突然在耳边炸响。村长这才发现,祠堂两侧整整齐齐站着“人”——全是最近失踪的村民,可他们现在只是一张张撑起来的人皮,用竹竿架着,像戏台旁的龙套。王寡妇的皮囊抱着面皮鼓,张纸匠的空壳握着骨梆子,神婆的干尸在拉二胡——琴弦是几缕花白头发编的。
“锵!”
铜锣无风自鸣。所有“人”同时转向村长,被缝出笑脸的嘴缓缓张开,齐声唱道:
“善恶终有报——
“天道好轮回——
“不信抬头看——
“苍天饶过谁——”
戏腔凄厉如枭啼,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村长终于看清了——那些撑起人皮的竹竿,全是从坟里挖出来的戏班旧乐器,笛子是腿骨磨的,三弦琴蒙着人皮,连锣锤都是半截臂骨。
-
“最后一个角儿,齐了。”
陈酒鬼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村长猛地回头,看见老头一瘸一拐走进祠堂,手里提着盏白灯笼——正是货郎赵三捡过的那盏。
烛光下,陈酒鬼的影子拉得老长,可那影子长着獠牙和角。
“你……”村长柴刀当啷落地,“你不是陈老四!”
“陈老四”咧嘴一笑,突然撕开自己脸颊——人皮像蛇蜕般剥落,露出底下青黑的木纹。它整个身体开始坍缩,最终变成个三尺高的山魈木偶,关节处全是活动榫卯,脖颈一圈红绳上串着四十九枚木牌,每一块都写着一个村民的名字。
“我是戏班最后一个活着的……”木偶的玻璃眼珠转个不停,“当年他们把我钉在神龛里,说要用我的魂镇山。”
它蹦上供桌,腐朽的戏袍下露出密密麻麻的符咒,全是血写的“封”字。
“三十年了,我等着你们自己把封印一个个解开——捡灯笼的、撕符纸的、动祭品的……”木偶突然指向村长,“而你,亲手埋了那面人皮鼓。”
这时祠堂的门“砰”地关上了。
所有烛火同时变成幽绿色,火光中浮现出三十年前的景象——村民们把戏班绑在山神庙前,班主的胡子被生生拔下,花旦的皮活剥下来蒙鼓,武生被砍断四肢做成了梆子……
“我们只是想求雨……”村长跪在地上干呕。
木偶的笑声像指甲刮锅底:“那场雨不是求来的——是我们怨气冲天的血,引来了真山魈!”
它突然跳上村长肩膀,腐烂的戏袍蒙住他的头。村长感到有冰冷的东西钻进耳朵,接着是剧痛——两根细长的木签正从他耳道里刺入,在颅骨上刻字。
“最后一个角儿……”山魈贴着他耳朵哼唱,“你来演‘净’——画上脸,就永远别卸了……”
雾隐沟的雾,直到第三年才散。
有个逃荒的货郎路过,发现村子早已荒废,唯独祠堂大门敞开。他壮着胆子进去,看见正中央的太师椅上坐着尊古怪的神像——木胎山魈穿着戏袍,怀里抱着个穿村长衣服的人偶。
人偶的脸被整个剥去,取而代之的是张用血画的脸谱,眼角吊起,额间写着个债字。
货郎想凑近看,突然听见“咔哒”一声——
山魈神像的头,缓缓转了过来。
戏台两侧的纸人齐刷刷抬头,被画出来的笑脸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一阵阴风吹过,祠堂梁上垂下的红绳轻轻摇晃,绳结上系着的木牌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开戏前的板眼。
远处山道上,一盏白灯笼晃晃悠悠飘起,灯罩上那张美人脸嘴角越咧越大,最终“噗”地燃起幽绿火焰。
雾,又开始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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