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双虎头鞋的针脚我认得。二十年前给刘货郎家收尸,他家三丫头脚上穿的正是这种靛蓝缎面的鞋,鞋头的老虎眼睛是用死人头发绣的。我蹲在井边用银簪挑开鞋帮,棉絮里裹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胎盘,已经风干成褐色的痂皮。
井水此时突然泛起涟漪。我抄起虎头鞋砸向了水面,鞋底触水的瞬间,井底传来婴儿尖利的啼哭。水面浮起一团黑发,发丝间缠着一截竹篾,篾条上还粘着星星点点的纸屑。
"米婆婆!米婆婆!"老账房提着灯笼从回廊跑来,灯罩被风吹得直晃。我正要喝止他,那盏素白灯笼突然映出一张扭曲的人脸——是少奶奶的面孔,可五官全是用黄表纸剪贴的。
这时灯笼"呼"地燃起了绿火,老账房惨叫一声甩开手。燃烧的灯笼纸飘到了井沿,火苗舔舐过的地方显出密密麻麻的血字:丁卯年七月初七亥时生。
这正是少奶奶的生辰。
我揪住老账房的衣领把他按在井台上:"你们给新娘子换过魂?"老头喉结上下滚动,眼角瞥向燃尽的灯笼灰。井水突然咕嘟冒泡,浮上来半截泡发的草纸,纸上歪歪扭扭画着一对童男童女。
"是纸马..."老账房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抠进我结痂的咬伤,"扎纸匠的纸马眼睛里淌出血泪,当年老爷让我把马眼珠子挖出来..."
廊下突然传来瓦片的碎裂声。我转头看见少奶奶的嫁衣在月下翻飞,袖管里伸出竹骨勾住房梁,整个人倒吊着晃来晃去。她的盖头被风掀起,纸糊的脸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层层叠叠的黄表纸。
我抓起把井沿的青苔塞进老账房嘴里:"要活命就带我去看二十年前的账本。"
账房的门轴这时发出垂死般的呻吟。老仆抖着手从梁上取下一个落满灰的木匣,匣子缝里渗出黑水,滴在地上竟凝成个"冤"字。翻开泛黄的账簿,七月初七那页被血渍浸透了,边缘还粘着片干枯的槐树花。
"那年少爷从城里带回个扎纸姑娘..."老账房突然捂住喉咙,指缝里渗出纸浆,"姑娘的肚子...肚子被红绸裹着下葬..."
这时屋顶传来了细碎的抓挠声。我掀开账簿的封皮,夹层里掉出一张褪色的婚书,新郎名字赫然是陈家少爷,而新娘姓氏的位置糊着团血手印。婚书背面用朱砂画着九个手拉手的纸人,每个纸人肚皮上都点着一枚黑痣。
阴风穿堂而过,婚书突然自燃。火光照亮房梁的刹那,我看见二十几个纸人倒挂在头顶,全都有孕肚隆起的轮廓。最靠近我的那个纸人突然睁开眼,眼眶里嵌着两颗槐树籽。
"她们在灯笼里..."老账房突然抽搐着指向窗外,"扎纸匠把闺女魂魄封进灯笼,要陈家世代新娘都当灯油..."
这时后院突然传来瓦罐碎裂的声音。我冲出账房时,正看见少奶奶的嫁衣泡在井里,布料吸饱井水后渐渐透明,露出里面竹骨扎成的骨架。三双虎头鞋漂在水面,鞋头的老虎眼睛正在渗血。
我解下裤腰带系在井轱辘上,拽着绳子往下滑。井壁长满了滑腻的苔藓,越往下越冷,呼吸间全是腐臭味。蹬到第三把时,靴底触到个软乎乎的东西——是少奶奶的盖头,底下裹着一团乱发。
扯开盖头的瞬间,井水突然沸腾。乱发缠住我的脚踝往下拽,发丝间浮起张泡烂的纸人脸,眼窝处两个窟窿里钻出密密麻麻的白蛆。我急忙摸出怀里的艾草饼塞进它嘴里,纸人脸尖啸着化成黑烟。
井底沉着口樟木箱。箱盖被九道血符封着,缝隙里伸出几缕花白头发。我憋着气撬开锁扣,箱里整整齐齐码着三盏灯笼,人皮糊的灯罩上还带着乳晕。
灯笼骨架上粘着的不是浆糊,是风干的胎盘。
此时头顶传来了砖石的摩擦声。我抬头看见井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月光从缝隙里漏下来,照出井壁上突然出现的血色手印——那些手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我逼近。
最上面那盏灯笼突然自己亮了。火光透过人皮映出张少女的脸,她的嘴被红线缝着,眼角纹着朵槐花。我认出这是二十年前吊死在村口的扎纸匠闺女,她左耳垂少了半块,是被野狗啃的。
井水突然暴涨。我攥着灯笼往上蹿,指甲在井砖上抠出血痕。离井口还有一丈远时,我看见堵住井口的竟是那口薄皮棺材,棺盖缝里探出少奶奶的竹骨手,指节上套着一枚翡翠戒指——那本该戴在陈家老夫人的手上。
这时突然"咔嗒"一声,棺盖移开半寸。浑浊的井水里浮起无数纸钱,每张纸钱上都写着陈家少爷的生辰。我蹬着井壁猛蹿,少奶奶的竹骨手突然抓住我的发髻,翡翠戒指刮掉我一块头皮。
我反手将人皮灯笼按在她的脸上。灯罩里传出凄厉的尖叫,火光中浮现出二十几个孕妇被活埋的场景。少奶奶的竹骨架轰然散开,翡翠戒指坠入井底时,我听见扎纸匠的声音混着水泡声传来:"九个...还差九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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