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安心看着那些在石臼里翻滚的碎屑,忽然想起林妍总爱买的SK-II神仙水。有次他无意中看到成分表,排在前几位的是半乳糖酵母样菌发酵产物滤液——和眼前这团正在发酵的混合物本质上都是微生物的代谢产物。
"这样就行?"他接过吴晓梅递来的酱泥,黏稠的触感像是握着一团正在呼吸的活物。
"还要念的。"吴晓梅用镰刀在地上画了个螺旋,"我阿妈说,汉人把话写在纸上,苗人把话种在地里。"
龙安心按APP上的示意图挖出浅穴,每个土坑里滴一滴酱料。当他撒下第三穴种子时,发现吴晓梅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阳光穿过她耳坠上的银蝴蝶,在垄沟里投下振翅的光斑。
"你在念什么?"
"《讨地歌》,问地母借块地方。"她耳尖微微发红,"汉人不信这个。"
龙安心摸出口袋里的玻璃弹珠,阳光在球体内部折射出细小的光棱。十二岁的记忆又涌上来——那天父亲抽完三支烟后说,苗家的地是有魂的,借了要还。当时他笑得差点被口水呛到,此刻却突然把弹珠埋进刚播完种的土里。
"押金。"他对疑惑的吴晓梅解释,"城里租房子都要交押金。"
正午的太阳晒得后颈发烫时,他们终于种完最后一垄。龙安心瘫坐在田埂上,看着吴晓梅用树枝和茅草扎稻草人。她手指翻飞的动作像是在刺绣,扎出来的稻草人竟有纤细的腰身,发辫是用蓼蓝染过的麻线编的。
"不像吓鸟的,倒像艺术品。"龙安心拧开矿泉水瓶,水流过喉咙的感觉让他想起工地上冰镇的盐汽水。
吴晓梅解下头帕绑在稻草人手臂上:"我阿婆说,野猪看得懂美丑。"她退后两步端详自己的作品,阳光给草人镀上一层金边,"漂亮的稻草人,野猪舍不得撞。"
回村路上经过一片废弃的烤烟房,夯土墙塌了半边,露出里面竹篾编的筋骨。龙安心突然停下脚步——墙根阴影里有簇菌子,伞盖是罕见的靛蓝色。
"别碰!"吴晓梅的镰刀横在他面前,"那是鬼笔鹅膏,吃了见祖先的。"
龙安心蹲下来仔细观察:"我在广州见过差不多的,米其林餐厅卖八百一盘。"
"汉人吃幻觉,苗人吃实在。"吴晓梅用镰刀柄敲了敲菌盖,立刻腾起一团淡紫色孢子粉,"我阿爸说,以前苗王用这个惩罚说谎的人。"
绕过烤烟房就是进村的小路,龙安心突然看见坡下有个人影。驼背的老人拄着竹杖,深蓝布衫几乎与杉树林融为一体,只有绑腿上的白布条格外醒目。
"阿公怎么上山了?"吴晓梅小跑着迎下去。老人转过头时,龙安心认出是葬礼上唱《指路经》的老歌师。
"我来看看龙家的娃娃。"老人说话带着浓重的喉音,像是有砂纸在声带上摩擦。他竹杖顶端包着块黄铜,每次点地都发出清脆的"叮"声。"地母托梦说,有汉人动了她的首饰盒。"
龙安心下意识摸向放弹珠的口袋。老人浑浊的眼珠突然变得锐利,铜头竹杖准确地点在他肋骨下方:"拿出来了?"
玻璃弹珠在阳光下闪着不谙世事的光。老人用长满老年斑的手接过它,对着太阳眯起眼睛:"龙老四的儿子,当年埋这个的时候,你爹是不是抽了三根甲秀烟?"
龙安心后背窜过一阵战栗。父亲确实只抽这个贵州本地牌子,但老人怎么会知道埋弹珠的细节?
"地母记性好得很。"老人把弹珠还给他,铜头竹杖转向不远处的一丛野葵花,"你爹的烟灰缸还在那底下。"
龙安心拨开野葵花肥厚的叶片,半个腌菜坛子倒扣在土里,坛底积着黑褐色的泥垢。他用树枝拨了拨,立刻露出几个熟悉的烟头——过滤嘴泛黄的程度都与记忆分毫不差。
"汉人以为留记号是给将来用的。"老人从腰间解下个竹筒,倒出些褐色的粉末撒在野葵花根部,"苗人晓得,记号是给过去看的。"
回村后龙安心一直心神不宁。晚饭是吴晓梅送来的酸汤鱼,他端着碗蹲在门槛上吃,油星滴在水泥地上,很快被几只蚂蚁围住。暮色中的村庄安静得能听见杉果爆裂的声音,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
手机突然震动,是广州的号码。龙安心盯着屏幕上"林妍"两个字看了三秒才接起来。
"听说你真回老家种地了?"背景音里有餐具碰撞的清脆声响,她应该是在某家餐厅。
"嗯,今天刚播完种。"龙安心用筷子戳着碗底的鱼刺,"你怎么样?"
"下个月结婚。"短暂的沉默后,林妍的声音忽然压低,"你...要不要来?"
一只萤火虫飘进屋里,在黑暗中画出断续的轨迹。龙安心想起工地上那些夜晚,林妍总抱怨霓虹灯太亮看不见星星。
"可能赶不上。"他盯着自己沾满泥巴的鞋尖,"正在育苗期。"
挂掉电话后,龙安心从口袋里摸出那颗玻璃弹珠。月光透过它在地面投下个扭曲的光斑,像是被哈哈镜照过的月亮。他突然想起父亲葬礼那天,老歌师唱到"灵魂像露水回到草叶上"时,有只绿头苍蝇一直在棺材上画八字。
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龙安心翻了个身,肋骨的疼痛让他想起还没复诊的尘肺病。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是一张等待填写的施工图纸。在某个半梦半醒的瞬间,他恍惚看见十二岁的自己站在田埂上,手里拿着刚从镇上买来的玻璃弹珠。
而父亲蹲在阳光里,卷烟升起的蓝雾模糊了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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