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县的雪粒子打得人脸生疼,凌风攥着冻硬的鱼鳞册跨过田垄,鹿皮靴陷进半尺深的泥坑。林清芷蹲身拨开积雪,露出底下青石碑上模糊的"万历三年官定"字样,指尖顺着裂纹摸到背面新凿的刻痕:"界碑往北挪了二十丈。"她将罗盘压在碑顶,磁针正正指向三棵枯柳,"按洪武年间黄册,这片地该是军屯田。"
三十步开外的茅棚下突然传来陶碗碎裂声。老农扑通跪在户房书吏跟前:"青天大老爷!小民祖辈种的是六十亩薄田,怎得变成四十亩了?"书吏翘着腿往册页上捺朱印:"今年河道改道冲毁二十亩,没见地界都划到柳树坡了?"
凌风眯眼望向远处坡地,新栽的杨树苗不过拇指粗细,根须上的黄泥还带着冰碴。"树是三天前移的。"他靴尖碾碎泥块里的稻壳,"拿陈年稻草混土培根,昌平县的河道改道倒是会挑时辰。"
"放肆!"紫缎圆领袍的中年男人踹开篱笆,腰间玉带扣磕在界碑上铮然作响,"本官乃顺天府推官张文远,尔等何人敢擅动官田?"他身后二十多个持棍家丁瞬间围住田埂,积雪被踩出咯吱闷响。
林清芷从袖中抖开丈竿,青铜尺卡进界碑裂缝:"张推官不妨解释解释,万历三年的界碑怎会嵌着嘉靖年间的碎瓷?"尺尖挑出一片青花瓷片,"还是官窑龙纹碗——这规格够诛九族了。"
张文远脸色骤变,抬脚要踢丈竿,凌风已旋身挡在前头。玄色大氅扬起时露出内里五品白鹇补子,惊得家丁们连退三步。"本官奉旨清丈顺天府田亩。"他屈指弹飞瓷片,"张员外——或者说张假官,你腰间银花带上的梅雀纹可是郡王仪制?"
雪地忽起骚动。十几个短褐汉子扛着钉耙从杨树林钻出来,领头的独眼老汉嘶声喊:"他们连夜铲了俺们种的冬麦!官老爷要是不管,咱就敲登闻鼓去!"
张文远突然抽出匕首抵住老汉咽喉:"刁民毁坏官田,按大明律当杖——"
"杖一百、流三千里。"凌风剑鞘压住他手腕,"但《问刑条例》补充,官吏伪造地契者,斩立决。"他翻过老汉掌心,"虎口生茧而指甲带泥,是二十年老农的手;张员外这双养尊处优的手……"剑尖挑起对方袖口,腕间翡翠镯撞在匕首上叮当响,"倒像是上月才从崇文门珠宝铺子买的。"
林清芷已蹲在杨树林边,银针扎进树根带出的泥土:"硝石粉混着草木灰,这地半年内种过药材。"她忽然扒开树坑,扯出半截靛蓝布条,"济世堂的药包封布——上月太医院才奏报丢了五百斤止血藤。"
"不可能!我明明让人埋的是……"张文远猛然噤声。
凌风剑锋已架在他颈侧:"埋的是什么?张员外不妨说全了。"他靴跟碾过雪下的土块,碾出几粒带血的马齿苋种子,"比如这些本该在御马监草料场的战马饲料?"
远处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昌平县令的绿呢轿子还没停稳,轿帘里先飞出一本黄册:"下官失察!这是张氏田庄真正的鱼鳞图——"
林清芷接过图册对着日头细看,蚕茧纸透出深浅不一的纹路:"好一招移花接木。"她指尖顺着墨迹勾勒,"用萝卜雕了假官印,拿陈茶染纸做旧,可惜这朱砂用的是苏州胭脂坊的玫瑰膏。"
凌风突然揪住县令前襟:"王县令可知,光禄寺上月刚丢了十盒暹罗进贡的朱砂?"他甩开面如死灰的县令,剑指坡地尽头隐约可见的连片屋宇,"那处宅子飞檐上的嘲风兽首逾制三寸,足够让真正的顺天府尹掉脑袋了。"
雪越下越密,二十个锦衣卫缇骑踏破田头积雪。凌风抖开圣旨时,林清芷正将三枚带血的马齿苋种子按进黄册夹层,鲜红印泥在雪地上滴成一道蜿蜒的线,像极了鱼鳞册上被篡改的田亩边界。
张文远的匕首“当啷”坠地,翡翠镯子磕在界碑上裂成三截。二十多个家丁正要扑上来,林清芷突然掀开丈竿尾端的铜帽,一束赤色焰火直窜云霄,在灰蒙蒙的天幕炸开金吾卫的虎头徽记。
“三百精骑已封锁昌平所有官道。”她将焰火筒掷进雪堆,青烟缭绕间语声清冷,“此刻顺天府衙的卷宗库,该烧到第二进厢房了——张员外不妨猜猜,是谁点的火?”
凌风的剑锋又进半寸,血珠顺着张文远的喉结滚落:“王县令昨日申时三刻进的你宅邸,带着两箱贴了扬州封条的账册。需要本官背一段给你听么?”他忽地扬声念道,“‘腊月初八,收通州卫指挥使刘莽白银六百两,抵永清县隐田二百顷’——刘指挥使的银子,怕是卖军屯粮得的吧?”
坡地上突然传来马匹嘶鸣。独眼老汉猛地撞开家丁,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塞给凌风:“大人!这是张庄头醉酒时落的私账!”翻开泛黄的册子,满纸鬼画符般的暗码,却见林清芷抽出银簪往砚台一蘸,簪尖顺着码数勾连,雪地上赫然现出幅田产舆图——整整三千亩军屯田全标着“慈寿寺香火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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