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麻溪河裹着暑气,哗啦啦淌过曙光中学青苔斑驳的桥墩。曾子宁攥着崭新的录取通知书,帆布书包勒在瘦削的肩上,一步一步踩过百年老校门投下的阴凉。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樟树叶的涩味和远处稻田的腐熟气。这里不再是镇上那所开口闭口“你哥如何”的初中了。这里是省重点,是新的起跑线。他胸腔里那点微弱的火苗,小心翼翼地窜高了一点。
这火苗在第一节课前就被踩灭了。
班主任是个身材精瘦的中年男人,他手里紧紧捏着花名册,仿佛那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他的脸上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如同探照灯一般,锐利而明亮。当他的目光落在“曾子宁”三个字上时,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样,猛地一亮。
“曾子宁?好!”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嘉许,在整个嘈杂的教室里回荡,“同学们,你们知道吗?曾子轩同学就是我们曙光中学去年的骄傲啊!他可是湘省的理科状元呢!如今,他正在水木大学深造,前途一片光明啊!”
班主任的话语如同重锤一般,敲在每个同学的心上。大家都不禁对曾子宁投来好奇的目光,想要看看这个和理科状元有关系的人究竟是怎样的。
曾子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刻静止了。他的背脊僵硬得像一块铁板,完全无法动弹。他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掐出了几个月牙形的白痕,却浑然不觉疼痛。他的脸像被火烤过一样,火辣辣的,却还要努力挤出一个勉强算得上恭顺的笑容。
然而,就在他以为这一切都要过去的时候,班主任的下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一样,无情地浇在了他的头上。
“曾子宁同学,你可要向你哥哥看齐啊!要再接再厉,为我们学校再创辉煌啊!”班主任的声音中充满了期待,却让曾子宁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那点火苗,在这一瞬间,被一盆名叫“曾子轩”的冰水,浇得只剩下一缕呛人的青烟。青烟。
哥哥。曾子轩。
那个名字是曾子宁十五年生涯里,一道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无法逾越的影子。
影子是从田埂上开始生长的。当他吭哧吭哧把比他还高的稻捆从泥水里拖回家,哥哥只拿着细竹竿,慢悠悠赶着家里那头老水牛,时不时还咳嗽几声,苍白的脸衬得眼睛格外黑亮。娘总说:“宁仔,多干点,你哥身体弱。”
他认了。他是弟弟,却更像哥哥。他用汗水和力气换来爹娘一句“宁仔能干”和哥哥一个安静的、看不出情绪的笑。
然后就是哥哥十岁那年夏天,发了场高烧,昏睡三天,梦呓不断。醒来后,人就变了。病弱的身子像春雪消融,一天一个样地结实起来。不是那种粗壮的结实,是柔韧里裹着看不见的钢筋。
变化快得让人心惊。田里最重的活,哥哥单手就能提起他曾子宁需要憋红脸才能扛起的满桶水,步履轻快;学堂里老师夸上天去的难题,哥哥看一会儿就能解出,条理清晰得让先生捻断胡须。后山那个破落道观里脾气比石头还硬的曲老道,竟破天荒收了哥哥做徒弟,传授那些玄之又玄的吐纳法门。
曾子宁懵了。他赖以生存的、那个“我比哥哥强壮能干”的世界,塌了。他拼了命地想追,发了狠地读书,天不亮就起来对着院里老槐树挥拳踢腿。可没用。哥哥看一遍就记住的书,他熬夜到眼珠发红才能勉强啃下;哥哥轻松舞出的动作,他连招式都看不明;就连他引以为傲的力气,在哥哥那看似随意一搭手就让他动弹不得的掌控前,也成了笑话。
家里境况也好了。哥哥不知从哪想了法子,画了些稀奇古怪的图纸,说动爹娘开了个小加工厂,做豆制品加工,借着镇上刚通的电,用了些简单的机器,日子眼见着红火起来。爹娘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嘴里念叨的都是“子轩有出息”。曾子宁憋着一口气,更沉默地劳作,更拼命地读书,把自己逼到极限。可哥哥考上省状元的消息像阵风一样吹遍四里八乡,连带他这个弟弟,也成了众人眼中“沾光”的存在。
“状元弟弟啊!将来肯定也不差!”
每听一次,曾子宁心里的窟窿就大一分。
曙光中学的日子,就是在这无孔不入的烙印下开始的。
清晨,麻溪河的水汽还没散尽,他已经在校后荒坡上背诵英文单词,声音沙哑。晌午,别人午休,他窝在阅览室最角落,啃那些艰深的数学竞赛题,笔尖几乎要戳破纸张。黄昏,在煤渣跑道上跑步,一圈又一圈,跑到肺叶刺痛,仿佛这样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夜里,寝室熄了灯,他还在脑子里反复复盘白天的功课,手指无意识地在被子上划拉着公式。
他避开一切可能和哥哥比较的话题。运动会报了冷门的长跑和投掷,拿了名次,广播里喊:“祝贺曾子轩同学的弟弟曾子宁获得铅球第二名!”他脸上的笑瞬间冻住。月考成绩进步,红榜前听到议论:“啧,比他哥当年还是差远了。”“知足吧,有个好哥哥铺路,未来差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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