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公堂内,烛台摇曳着昏黄光影,案头堆叠的奏章如小山般高。掌印太监魏彬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指腹抚过砚台边缘凝结的墨渍,只觉这案牍劳形的日子,比原先自己巡视皇庄时,在地里干活还要累上几分。待众人散去时,那脚步声渐次消失在深处,才把一屋子的闷气都带走了那么个三四分。
“这田春比苏进更难对付。”魏彬心中腹诽同时,将手中的碗中的茶一饮而尽。
“公公可要添盏茶?” 随堂小太监捧着青瓷茶盏候在一旁,茶烟袅袅升腾,在烛光里织就朦胧的雾。魏彬望着茶汤里沉浮的枸杞,摆了摆手道:“留下当值的,都散了吧。” 话音未落,廊下忽然传来细碎脚步声。
“启禀公公,仁寿宫管事太监温祥求见。” 火者垂首立在门槛外禀报道。
魏彬手中茶盏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汤溅在指节上,却浑然不觉。温祥这个名字,许久没听到了,自己也不想听到。
温祥原是弘治爷时司礼监的随堂太监,自己在宫里没少受过他的照拂。后来温祥成为秉笔太监,慢慢得了主子的欢心。正德八年,得了主子爷的密诏,在京西通往古隘口的关隘上建了一座承恩寺。
正德十四年,不知犯了何事,突然被陛下打发去了仁寿宫。自己就是从那时慢慢地和他断了联络。那温祥却如沉入深潭的石子,在这深宫中再无半点涟漪。
“请他进来。” 魏彬整了整衣领,指尖抚过腰带,那绦带上新换的羊脂玉坠子凉沁沁的,倒像是块冰。门扉轻启,温祥佝偻着背跨进门槛,身上青布长衫洗得发白,倒比他鬓角的霜色更显寒酸。
“魏大珰。” 温祥行了个半礼,声音像是砂纸磨过青砖,“许久不见,魏大珰倒是越发精神了。” 他抬起头时,眼窝深陷如枯井,唯有目光灼灼,像是藏着两簇幽火。魏彬望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恍惚间竟想起八年前,两人这屋子里屋里分食半块桂花糕的光景。
“温大珰这话说的,” 魏彬指了指椅子,“快请坐。这么晚了,不知有何指教?” 说罢抬手示意小太监上茶,余光却瞥见温祥面色平静,看不出个什么。
温祥并未落座,而是在室内踱步,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汉宫春晓图》,笑了一声:“指教不敢当,只是有件小事,还请魏大珰赏一个恩典。” 他话音未落,魏彬忽觉后颈发凉,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正扼住咽喉。
“哦?” 魏彬强作镇定,端起茶盏轻抿,“温大珰但说无妨。” 茶汤入口,却全然没了滋味,倒像是吞了口冰水。
“太后娘娘对最近更换的奴婢不大满意,想让我亲自去挑选。” 温祥忽然压低声音,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不知这恩典给不给?”
魏彬手中茶盏险些落地,瓷与木几相撞发出轻响,心中大骂:“艹你妈,你在这里等我呢!自己一个奴婢给太后恩典,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
“温大珰莫要玩笑,” 魏彬嘴角抽搐,“太后老人家的事,怎么轮得到我做主?” 他说着便要起身,却见温祥突然一把抓着他,笑着看着他。
“这么说,你是同意的了?” 温祥仍是笑着,但是眼神中却尽是戏谑,“如此,我便得空去挑一些人去。”
魏彬看着温祥的表情,心中却是极度恐惧起来,他在宫里滚打摸爬那么多年,如何猜不出万岁爷将手插进仁寿宫的事?
万岁爷办的高明啊。这件事太后不高兴也说不出什么,挑不出理。为什么让太后移驾西内,还让司礼监上上下下打扫一遍?
所谓打扫恰好当时有科道上书要求裁剪宫女,皇帝顺势就遣散了一批,将太后除了几个嬷嬷,老太监,都换了一遍。
自己同意让温祥去换?自己有那个能力吗?就是有能力,有哪个胆子吗?这件事是陈敬一手操作的,如果被陈敬知道,不用说万岁爷也肯定知道!
魏彬又慢慢坐下,顺手让伺候的小太监们都退了出去,笑着道:“这件事我说了不算。”
温祥道:“知道你说了不算,但你是掌印太监,可是正德十六年正月十四,万岁爷托着病身子,在南郊主持大祀礼。行初献礼时,万岁爷刚刚下拜天地,忽然口吐鲜血,瘫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了。大礼不得不终止。你当时回了宫里怎么对我说的?我得想想。”
魏彬闻言瞳孔顿时放大,那只无形的手还是掐着了自己后脖颈,这消息真他妈令人窒息。魏彬讪笑道:“温大珰好记性。”
“呵”温祥笑了一声见魏彬这死态度,于是道:“哦,我记起来了,我记得,那时你好像说:‘好教太后娘娘知道,提前预备着。’三月十四,万岁爷谕司礼监:‘朕疾不可为矣。其以朕意达皇太后,天下事重,与阁臣审处之。前事皆由朕误,非汝曹所能预也。’说完,万岁爷便昏迷不醒,当时是谁跑到我跟前说,‘速告知内阁及太后,万岁昏迷于豹房’然后又对着我说‘千万隔绝江彬,莫忘我功!’那个时候,你怎么不说你说了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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