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后，偌大的沈阳城一片漆黑，唯有经略衙门深处的书房中还亮有点点灯火。
轻轻放下手中冒着热气的香茗，身材有些瘦弱的广宁巡抚薛国用满脸忧虑之色，不时看向身旁的辽东巡抚周永春，似是欲言又止。
虽然尚不足五十岁，但因长期以来的兢兢业业，他早已积劳成疾，全靠着药物调理，方才拖着病体撑到现在。
而他咬牙坚持的信念，便是希望能够在有生之年，看到朝廷平定建州女真，收复辽东旧土。
"经略，经略辽南事关重大，关于那曹文诏所请，我等是不是在小心斟酌一番？"
半晌，书房中的沉默被同样忧虑的辽东巡抚周永春所打破，其粗短的手指不住摩挲着桌案上的舆图，并在用红笔标注的"宽甸六堡"停留许久。
那曹文诏主张经略辽南确实有理有据，但唯独却忽略了被其视为退路的"水师"。
如今辽东水师大多驻扎在与宁远隔海相望的觉华岛上，距离沈阳城尚有一段距离，如何能够接应驻扎在辽南地区的官兵？
与其指望这大多用以负责替辽东官兵转运粮草辎重的觉华岛水师，倒不如寄希望于前不久刚刚随同天子南巡，表现抢眼的"登莱水师"。
只可惜这"登莱水师"也面临着远水解不了近渴的弊端，怕是难以发挥出太大的作用。
"孟泰兄，如若那老酋将重心悉数放在赫图阿拉，我等说不定还有犁庭扫穴的可能。"
"但如今老酋率领国内主力班师赫图阿拉，又派兵征剿扎鲁特部，一改之前咄咄逼人的架势，我大明官兵短时间内怕是难以翻山越岭，兵抵赫图阿拉呐。"
熊廷弼声音沙哑，表情颇为惆怅。
这辽东的地势虽然以平原为主，但越过浑河之后，便是崇山峻岭，道路泥泞狭窄，不利于步卒行进。
正因如此，那努尔哈赤方才能够率领着其麾下铁骑，在"萨尔浒之战"中创造了以弱胜强的奇迹。
故而他早在就任辽东经略之初，便曾上书朝廷，请求自九边重镇择选精锐，组成一支精锐铁骑，如此才能够深入辽东腹地，踏平赫图阿拉。
现如今，这支被寄予厚望的"辽东铁骑"尚分布在沈阳，辽阳，广宁等地进行操练，短时间内难堪大任。
"即便如此，此举也有些草率，毕竟那毛文龙..."周永春脸上的忧愁之色更甚，沙哑的声音在周围环境的衬托下宛若鬼魅。
闻听"毛文龙"的字眼，广宁巡抚薛国用和辽东经略熊廷弼尽皆抿起了嘴巴，眼神也变得不善起来，书房内本就低沉的气氛也宛若冰雪般冷凝。
曾几何时，他们几人对那"胆大心细"的登莱参将毛文龙更是寄予厚望，甚至一度在他身上看到了辽东复土的希望。
毕竟那努尔哈赤于在万历四十四年于赫图阿拉建国称汗之后，那毛文龙乃是第一位率兵攻入女真腹地的朝廷军将，极大程度的振奋了辽东军心。
假若这毛文龙"忠心耿耿"，配合辽东水师和登莱水师，必能令那不善水战的建州女真焦头烂额。
只可惜仅仅一年多的时间过去，那在海外开镇建军的毛文龙便渐渐萌生野心，不仅向朝廷索要巨额的粮草军饷，甚至还无视诏令，对入侵朝鲜的建奴军队视而不见。
除此之外，在熊廷弼决定"围魏救赵"，命令大军越过浑河，突袭萨尔浒城的时候，这毛文龙依旧待在海外孤岛之上，按兵不动。
此等行径，足以将其野心揭示的淋漓尽致。
"哼，无需在意他。"尽管对"听调不听宣"的毛文龙大失所望，但熊廷弼仍是耐着性子解释了一句:"登莱水师已然返回驻地，天子有意令登莱儿郎们驻扎在辽南旅顺。"
人贵有自知之明。
那毛文龙在辽东摸爬滚打多年，一直声名不显，直至去年方才因出其不意的率兵深入女真腹地，取得了"牛毛寨大捷"，得以脱颖而出，但说来说去也不过是个参将罢了，于军中没有半点根基可言。
昔日的辽东总兵李成梁"养寇自重"多年，尚且不敢公然违抗朝廷的诏令；这毛文龙莫不是觉得驻地孤悬于海外，便能左右逢源，拿捏朝廷了吧？
闻听天子准备将登莱军将士部署在辽南旅顺，心事忡忡的薛国用和辽东巡抚周永春便轻轻颔首，并未继续坚持。
看样子，天子也是早有整饬辽南的意思呐。
"孟泰兄，辽东铁骑操练的如何了？"书房中的沉默并未持续太久，便被熊廷弼略显关切的声音所打破。
这辽东铁骑乃是朝廷平定建州女真，收复辽东故土的关键所在，军中事无巨细，皆是由周永春这位辽东巡抚亲自负责。
"经略放心，朝廷已是提前将来年的军饷运抵辽东，军器局那边也在按时向我辽东提供众将士所需的甲胄和三眼神铳。"
闻言，辽东巡抚周永春便是有些亢奋的回应道。
这"三眼神铳"始创于万历初年，乃是彼时的辽东总兵李成梁为了针对以骑射见长的蒙古人，在大明原有火铳的基础上，加以改进的新式武器。
而在几个月前的战事中，祖大寿也率领其麾下标营，靠着手中的"三眼神铳"成功重创了女真四贝勒皇太极的正白旗，让"三眼神铳"时隔十数年，再度于辽东战场逞凶。
"如此甚好。"
听闻来年的军饷已是被提前运抵辽东，经略熊廷弼便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忍不住扭头看向千里之外的京师。
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朝廷可谓是穷兵黩武，不仅辽东战事频繁，就连天子都"御驾亲征"，对国库造成了沉重的负担。
故此年关将近，他最为担心的，便是朝廷无法按时发放辽镇将士的军饷，继而动摇军中儿郎们昂然的士气。
"如今辽东虽是雨雪封路，但我等也不可掉以轻心，务必让麾下的儿郎们各司其职。"半晌，熊廷弼缓缓收回目光，转而以命令的口吻朝着身旁的两位老友吩咐道。
这一次，建州女真突然向漠南草原出兵虽是取得了不菲的战果，但也从侧面暴露了其国内资源短缺的隐患。
否则以女真老酋努尔哈赤那阴险狡诈的性子，却不会突然将矛头对准一望无际的漠南草原。
他知晓，女真人这是打算"矛盾转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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