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恕臣欺君之罪”周砚跪倒
“欺君之罪?”
秦玲与孔衫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明显的错愕与不解。方才的审阅,账目清晰,对答如流,周砚的表现堪称地方官的典范,何来“欺君”之说?堂内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又变得凝滞起来。
秦玲凤眸微眯,审视着下方依旧躬着身的周砚,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周卿家,何出此言?朕与王爷方才审阅簿册,所见所闻,皆显你治理有方,勤勉任事,何罪之有?”
孔衫没有开口,但深邃的目光如同实质,落在周砚身上,等待着他的解释。徐姑姑和侍立在侧的内侍们更是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周砚深深吸了一口气,并未抬头,声音比之前更加沉凝,甚至带上了几分决绝:“陛下,王爷明鉴。方才所呈簿册,收支存转,各项记录,确无半点虚假,臣愿以性命担保。”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积蓄勇气,然后继续道:“然,‘损耗’一项,臣……并未完全据实以报。”
秦玲的眉头微微蹙起:“哦?方才你言水患损耗千分之五,记录详实,且有按察司签押,难道有假?”
“记录无假,千分之五之数,亦是无假。”周砚的声音低沉下去,“然……此数并非全部真相。朝廷允许仓粮存有‘雀鼠耗’、‘晾飚耗’等常例损耗,额定千分之十。臣到任三年,苏州府库实际发生的此类自然损耗,累计确实未超千分之五。”
“这岂非更是功绩?”秦玲疑惑更甚。
“陛下,”周砚的声音里透出一丝苦涩,“然臣……并未将每年那剩余的千分之五额度,如常例那般……‘报耗’。”
此言一出,秦玲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猛地闪过一道锐光。孔衫的身体也微微前倾,露出了极为专注的神情。
他们都是极聪明的人,立刻明白了周砚话中的深意。
朝廷允许千分之十的损耗,这其中既有真实的、不可避免的自然损耗,也往往包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地方官员会利用这个额度,处理一些无法正常报账的支出,甚至从中牟取私利。将损耗“做”到额定标准,是许多地方官府的惯常做法。
而周砚的意思是,他苏州府的真实损耗只有千分之五,但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把剩余的额度也“消耗”掉,而是……
“那剩余的额度,那些粮食,”秦玲的声音放缓,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去了何处?”
周砚伏下身,额头几乎触地,声音却清晰无比:“回陛下!臣斗胆,三年来,将每年剩余的约千分之五额度所对应的粮米,共计一千三百余石,并未虚报损耗,而是……而是另行登记造册,秘密存于城西一座旧仓之中。”
他顿了顿,豁出去一般继续道:“去岁江南水患,苏州虽竭力防护,但周边州县灾情惨重,流民涌动。陛下虽下旨调拨钱粮赈济,然灾广民多,公文流转、钱粮调运皆需时日。臣……臣见饥民嗷嗷待哺,恐生大变,便擅自作主,将其中八百石存粮,以‘义仓捐输’之名,就近设粥棚,急赈涌入苏州之灾民。此事,苏州府同知、通判皆知晓,并协助办理,百姓皆言天恩浩荡。”
“剩余五百余石,今岁青黄不接之时,臣见米价腾贵,贫户难以为继,又恐奸商囤积居奇,故再次擅自启用,以略低于市价之‘平粜’售出,所得银钱尽数归入府库,簿册另有记录。此举压低了苏州米价,安定了民心。”
说完,周砚再次深深叩首:“臣深知,此事未得朝廷明令,擅自动用仓储粮米,纵然未曾中饱私囊,纵然事急从权,亦属欺瞒朝廷,擅专越权!臣违制行事,甘领欺君之罪,请陛下、王爷治罪!”
澄心堂内一片死寂。
兰芷的香气依旧淡雅,窗外的锦鲤依旧悠然,但堂内的空气却仿佛停止了流动。
秦玲和孔衫都沉默了。
他们看着伏在地上,愿意为自己“功绩”请罪的知府,心情复杂难言。
周砚所犯之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擅自动用仓储粮米,确实是越权。但他一未贪墨,二为救急,三安民生,四还将售粮款项归公。他所做的,恰恰是一个有担当、有魄力的能吏在职权范围内,为了百姓所能做的最好的选择。甚至,他摒弃了官场惯常的“做账”手法,选择了更艰难但更清白的一条路。
他若老老实实按照千分之十的额度报损,将那些粮食纳入“正常损耗”,谁也不会说什么,他还能得个“损耗控制得当”的美名。但他没有,他选择了留下真实的记录,并将盈余用在了刀刃上,同时也将自己置于“违规”的境地。
半晌,秦玲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周砚,你为何不按常例报耗?亦或是,为何不事先上奏朝廷,请旨行事?”
周砚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坦诚:“回陛下,若按常例报耗,则粮食虚实难辨,易生贪腐,臣不愿同流。若事事请旨,扬州至京师,往返至少半月,灾民等不得,米价涨势等不得。臣唯有先行处置,再待朝廷发落。臣……愿承担一切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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