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讽将赵空引至后园水榭。
夕阳已将池水染成金红,残荷的倒影在水中拉得很长,如墨笔写意。老仆撤去茶具,换上一壶温好的酒。酒是蔡家自酿的“菊花酎”,以秋菊入曲,经三蒸三酿,酒色澄黄,香气清冽。
赵空也不客气,自斟自饮,连饮三盏。酒液入喉温热,驱散了秋暮的寒意。
“都尉今日,好手段。”蔡讽抚须而笑,眼中却有深意。
赵空放下酒盏,眼中慵懒尽褪,只剩锐利:“蔡公今日,才是真正的好手段。借我之口,逼各家就范;又借各家之力,成全我大哥之愿。”他直视蔡讽,“这一石三鸟——既为孙府君换来安置之地,又为蔡家赢得盟友,更将南阳豪族绑上战车。晚辈佩服。”
蔡讽大笑,笑声在空旷的水榭中回荡,惊起池边栖息的夜鹭。那鸟扑棱棱飞起,在暮色中划过一道白影,消失在远处竹林。
“彼此彼此。”蔡讽止住笑,苍老的面容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深邃,“不过老夫有一事不明——你与孙府君,当真不怕那些黄巾子弟将来反噬?”
“怕。”赵空坦然,把玩着手中酒盏。盏是越窑青瓷,薄如蛋壳,对着光可透指影,“所以我大哥才要办府学,教他们圣贤之道,让他们知礼义、明忠孝。更要让他们与世家子弟同窗,让他们看见——只要努力,寒门亦可出头。”
他望向池中残荷:“人之所以走绝路,是因为看不见路。若前面有光,哪怕只是萤火,也会拼命去追。”
蔡讽默然良久。池面最后一丝金光褪去,暮色如纱笼罩天地。远处传来暮鼓声,低沉而悠远,是宛城闭门的信号。
“若渊师从紫虚上人,修的是黄老之道。”蔡讽忽然开口,声音轻如叹息,“可知老子有言:‘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赵空神色一凛,手中酒盏停在唇边:“蔡公之意……”
“孙府君在南阳的种种作为,看似在‘张’在‘强’。”蔡讽压低声音,只有两人可闻,“养兵、揽才、办学、置田……每一样,都是扩张势力。但这般张扬,必引雒阳猜忌。”
他倾身向前,玄狐裘在暮色中如一片阴影:“老夫在朝中故旧传来消息,司徒袁隗已对南阳生疑。他说‘孙宇年少骤贵,平黄巾不过一年,便请封侯、扩军、办学,所图非小’。恐不久便会遣御史核查。”
赵空握紧了酒盏,指节发白。青瓷盏在他掌心微微颤抖,酒液漾出,滴在衣襟上。
“届时,”蔡讽的声音如冰,“这‘两万私兵’‘黄巾安置’‘虚报战功’,都是现成的罪名。若再有豪族反水作证……”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明。
水榭内死寂。只有池鱼跃出水面的“噗通”声,偶尔打破沉默。
许久,赵空缓缓放下酒盏,酒盏与石几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声。
“蔡公既知风险,为何还要助我?”
蔡讽没有立即回答。他起身走到水榭边,扶着栏杆望向西方。最后一抹晚霞如血,染红了天际云层。
“因为危机亦是转机。”老人转过身,暮色中他的眼睛亮如星辰,“若孙府君能借此次察举,将蔡瑁、庞季送入雒阳,在朝中有了耳目;又能借安置流民、兴办学堂之功,博得清流赞誉……那么即便有人攻讦,也有回旋余地。”
他走回石几旁,重新坐下,声音坚定如铁:“老夫今日表态:蔡家愿倾力相助。不仅田地、钱粮,人脉、消息,皆可共享。蔡瑁若入朝,必为孙府君耳目;蔡家在荆襄的姻亲故旧,皆可联络;便是雒阳宫中……”蔡讽顿了顿,“老夫有一族侄女,去年入选掖庭,虽只是宫女,但也可传递消息。”
这是真正的下注。不仅是财富、人力的投入,更是将整个家族的政治生命,押在孙宇、赵空这两个年轻人身上。
赵空起身,整了整衣冠,长揖到地。这一揖,腰弯得很深,是弟子对师长、晚辈对长辈的至敬之礼。
“蔡公高义,晚辈代大哥拜谢。”
蔡讽扶起他。苍老的手掌温热有力,握在赵空手腕上时,能感觉到皮肤下脉搏的跳动。
“不必谢我。”蔡讽凝视着赵空,眼中是阅尽沧桑后的通透,“老夫赌的,是孙府君能成大事,是这南阳能出一位真正安邦定国之才。”
他望向西天,最后一颗星已在暮色中亮起,孤悬天际。
“这大汉四百年,气数将尽了。”老人的声音轻如梦呓,“孝桓皇帝时,有童谣唱‘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邙’。如今看来,竟是一语成谶。”他收回目光,看向赵空,“乱世之中,要么为人鱼肉,要么执刀俎。蔡家……选后者。”
赵空心中震撼,久久无言。
直到暮色完全降临,池面升起淡淡雾气,他才告辞离去。走出蔡府高耸的门楼时,夜空已繁星点点。他翻身上马,回头望去。蔡府内灯火通明,透过窗纸,隐约可见蔡讽仍立于水榭中的身影,如一尊古老的石像,守望在这乱世将起的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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