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的情况很不乐观。
那位熟悉的女医生只抬眼瞥他,随后继续检查病人的情况。但隔着口罩,她还是交代了自己目前的发现。
“体温39.8,较昨日虚假下降0.3度——应该是中枢衰竭的欺骗性表现。休克血压确认三次,袖带边缘在患者上臂也能压出瘀痕。”
莫惟明隔着手套的指尖轻轻掠过黑斑……不,坏疽的边界。
“黑斑已越过髂嵴向季肋区侵蚀。”女医生接着说,“触诊温度断层:健康皮肤36.7,交界处32.1,坏死核心29.4。真皮层小动脉内有玻璃样血栓。”
这种皮肤,简直是血管的坟场。
莫惟明将听诊器挪至心尖区。奔马律。心力衰竭的典型症状。病人的尿袋里积蓄着120毫升沥青状液体,膀胱叩诊音空洞得刺耳。尿沉渣报告里红细胞撕裂的形态指明,血栓机械性扯碎肾盂毛细血管,与肾小球无关。但很快,他仅存的肾也将无法支撑这副身躯的代谢。
莫惟明知道,即使在这种时候动用法器的力量,一切也早已无力回天。
“扩容加速心衰,青霉素也只是安慰剂,”同事像是看穿他的一部分想法,“肝素会让坏死组织渗血,就像漏水的麻袋一样。”
“砒霜呢,”莫惟明提出更激进的方案,“或许能打断免疫风暴。”
“天平的另一端是0.1克误差带来的死刑。”
这番残酷的话并不出自两人中任何一位之口。二人同时向门口看去,一个生面孔全副武装,脸上还戴着一副黑色半框的眼镜。不。对莫惟明来讲,这位也算是老熟人了。
“皋……唐先生,”他略抬起眉,“我院是否向你发出了特邀申请?”
皋月君并不回答,但还是献上一个谦卑的鞠躬礼。他迅速迈步到患者身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手电翻查患者的眼睛,像在翻弄案板上的一块肉。
“左侧对光反射延迟0.8秒。大脑中动脉分支已遭波及。”他利落地收起手电,“多器官衰竭与休克状态,仅剩脑干功能尚未完全停止。不过,已经可以通知家属准备后事了。非常遗憾,愿逝者安息。”
莫惟明不是自诩高尚的人,他也从皋月君的话中听不出半点诚意。但鉴于他自身也在某种意义上也显得薄情,他决定不去计较他在听力尚存的患者面前阐述这些。祈祷他在昏迷状态中屏闭了这句话,倒更加现实。
瞳孔对光反射由中脑动眼神经核控制,是中枢神经系统最后失活的区域之一。话不好听,却也是事实。在重症病房,凡是事实的,都不中听。
女医生保持沉默。杜冷丁处方签在指腹下沙沙作响。止痛是此刻唯一确定的仁慈。
病房日光灯在绿漆墙顶嗡鸣,光晕笼着病床上沥青色的躯体。皋月君的鞋跟叩击地面,递出的转院文件悬在半空,纸缘擦过患者溃烂的床单边缘,沾了星点黄褐色渗液。
“教会医院转来的重症,现移交公安厅卫生处。”
他的声音变了,像冻硬的土块砸进消毒水空气里。他白大褂下的制服领口紧扣,喉结在挺括呢料下纹丝不动。
女医生没接文件,指尖径直掀开病人腰腹间的纱布。火焰状黑斑正吞噬最后一块完好的皮肤,坏死组织散发出甜腥混着铁锈的气味。
“每小时三公分的扩展速度……卫生处有冷冻切片机确认感染类型吗?有足量肝素对抗弥散性血管内凝血?”
她手指悬在黑斑边缘,那里健康皮肤的毛细血管,像暴晒后的树叶般蜷曲发绀。她给了莫惟明一个眼神,视线停留在他白大褂袖口的碘酒污迹上。莫惟明向前一步,身影挡在病床前,监护仪屏幕上投射着他的影子。
“退一万步讲,临终关怀总该有的。中心医院至少能给杜冷丁镇痛,你们那儿连吗啡针剂都要军事委员会签字……”
“但如果是羿司令特批,就没有问题了。”莫惟明确信他眯起的眼下,那沉闷的口罩里,勾起了特定的弧度,“这方面的手续,想必在我们谈话之间已经办理完成。为了不耽误病人的时间,我特意提前出发。他的前身,是贪狼会的代理人,我们需要更多证据。”
他目光扫过病人凹陷的眼窝,心电监护电极片下裸露的胸骨,像劈开的柴薪。
“审?移动他会要命。你们怎么审一个将死之人?”
皋月君终于将转院文件按在床头柜上。玻璃药瓶被震得叮当作响,一截炭化的脚趾从被单豁口掉出碎屑。“反正也没有家人需要签字。”他掏出手帕捂鼻,“公安厅能让棺材里的证人拍电报,何况一口活气没断的嗓子。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已死之人,羿司令也有办法让他开口。”
监护仪突然尖叫。患者腰腹的黑斑如泼墨般漫过肋弓,心电波形坍缩成疯狂的锯齿。女医生扔掉记录板,冲向门外去喊人来。莫惟明则扑上去按压氧气皮囊。橡胶的呻吟声里,皋月君弯腰拾起掉落的脚趾碎块,用手帕仔细包好收进公文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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