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落在一些人眼中,这几个小子媚上逢迎,可却耐不住这诗会让陛下龙颜大悦。所以这样的诗文,没人敢说一句不好。”
不是诗文真的好到挑不出不足来,而是没人敢对这几首向帝王表忠的诗说不好。
但凡有人指出这几首诗文的不足,只要被有心人稍加利用,便会落得个对君不忠对国不诚的罪名。
饶是朝中大员尚且担当不起,更何况安平侯府的那些个什么都不是的文人?
见老者给出这样的评价,站在他身边的夫子不由出言:
“可是您不觉得,这几位公子的表现,与平素的样子差别有些太大了么?”
宋家小子上课打盹儿下课打鸟儿,张家小子更是温书诵文的课业都完成不了,写出这样可与卢家小子比肩的诗文,简直是天方夜谭。
而且若真要仔细计较起来,这二人的诗作其实比卢公子的泛泛之谈更有针对性,也正是因此,也要隐隐胜过一筹。
但是这样的话,夫子不敢说,也不愿承认。
反倒是旁边的老者捋了捋飘逸的长须:
“人不可貌相啊董承。那两个小子浑是浑了点,但脑袋却灵活,至少比起廷益他们几个,要更活泛一些。姬家老爷子教出来的孙子,也是不拘一格之辈,这也是他们三个凑在一处,能比那四个小子更会利用好这个机会的原因。”
“书院里的学子很多,但国试张榜,靠头的名额却也就那么几个。文官的路子,与举业的名次有关,但他们的成败与人生却并非全要靠那一张榜单来定性。你看看如今朝堂上的那些人精,又有几个是当初国试的一甲呢?”
“孔圣道,有教无类。那几个孩子,也还望你一视同仁啊……”
听到老者最后那一句话,董承的目光禁不住一缩,而后并手于前,垂首道是。
屋内陷入静寂,就在这时,最后一份诗稿也送到案前。
本以为依旧是与前几首一样的媚上之风,所以老者只准备扫一眼便让人拿下。
谁曾想,这一眼却望了许久。
“相国大人?”
旁边的董承轻唤老者。
他从未见过易相这般出神愣怔的模样。
就在董承犹豫着要不要再唤一声的时候,却听老者开口问询:
“做这首诗的小子,叫什么来着?”
-
“林天歌。”
看着眼前的诗文,卢光彦在心中念出少年的名字。
说不上的滋味浮上心头,让卢公子生出从未有过的困惑与焦灼。
这个他好似看透,却又好似看不透的少年,让卢公子头一次生出茫然之感。
明明是身份干净清白,但却始终带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雾霭;明明是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年,写出的诗却带着不属于少年的沧桑。
到了这个时候,其实不光是卢公子,就连侯府院中的诸多文人,也生出这样的感觉来。
明明仍是年岁最好的少年郎啊,怎么会那般懂他们这些人心中的惆怅,又怎么会写出这样哀愁遗憾中,却又带着释怀与希望的昂扬向上?
冬阳下,流畅飘转的行书潇洒秀逸,婉丽如惊鸿游龙的字迹,是在场诸人都未见过的洒脱,那是与馆阁体的工整精致完全不同的酣畅淋漓,甚至让人的心也随之跃动沸腾。
当然,最让人心旌荡漾的,却还是那首律诗的内容。
——是的,那位林公子所写的,不是相对简单的七绝,而是一首七律。
“仙佛苍茫未可成,凄凉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短短五十六个字,写尽了他们这些书生的窘迫与凄惶,写尽了他们好似可以看到尽头的无用一生。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披在身上的伪装,被这十四个字毫不留情的撕破,一点颜面也不留。
甚至有人红了眼眶。
多年屡试不第,他们早已不是那些意气风发的少年儿郎了。
家中上有老父母需要侍奉,下有子嗣儿女需要养育,可他们却依旧浑噩庸碌,什么力也出不上。
甚或家中少有的积蓄,父母看病买药的银钱,也都挤留出来,用作他们的书册笔墨资费。
这样的他们,还有什么用呢?
“还是有用的啊……春鸟秋虫自作声,就算不温书习字,就算不走这条多年行不通的坎坷之道,也还有继续在人世行走的价值啊!士农工商虽有尊卑,但谁又能保证,这条仕途之路,便比我先前躬耕陇上更轻松更值得呢!”
沉默之声里,忽然一位中年男子喃喃开口,到最后竟是癫狂般疯笑出声,一把撕碎手中的诗稿,扬手一挥。
在雪花般的纸屑里,男子大笑着扬长而去。
没有理会其他人,更没有再去先前那样去顾忌迎合侯爷的颜面,就那般由着自己的心,如当年李青莲一般,仰天大笑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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