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三日的晨曦，像打翻的金墨般在村野间慢慢洇开，淡金色的光雾裹着田埂间新翻泥土的腥气，连墙角的狗尾巴草都沾着细碎的露珠，闪着微光。孟老实比鸡叫还早起身，在灶台的余火旁摸黑穿上那件洗得发蓝、肩头已露棉絮的蓝布褂子。他对着窗玻璃映出的模糊影子理了又理，袖口处细密的针脚在微光下格外清晰——那是李秀兰昨夜就着煤油灯，眯着老花眼缝补的，针脚里裹着半宿的暖意与期盼，连线头都藏得严严实实。他掌心紧攥着王先生手书的引荐信，泛黄的宣纸上，“孟紫嫣”三个字笔力遒劲，纸页被他连日揣在怀里，早被体温焐得绵软，边角处反复摩挲出的毛边，藏着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忐忑夜晚。紫嫣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青布裤脚沾着清晨的草露，怀里揣着那本王先生相赠的旧《论语》，粗布书套是她用姐姐紫然剩下的碎布拼缝的，被指尖摩挲得发亮起毛。书页间每一处空白都写满了她的批注，炭笔字迹虽稚嫩却工整，墨香里混着她挑灯抄录时煤油灯的烟火气，字里行间皆是半月来起早贪黑勤学不辍的印记。学堂的木门虚掩着，刚推开门就闻见淡淡的墨香，王先生正执戒尺临帖，狼毫笔在宣纸上游走，黑板上“学而时习之”五个楷体刚落，笔锋犹带未干的墨韵。见二人进门，他当即掷戒尺于案，墨汁溅起细小的星点，展信只扫一眼便朗笑出声，胡须都跟着颤：“我早说紫嫣是块蒙尘的璞玉！每日课后留堂抄书至暮云沉落，油灯熬干了三盏，纵是老生蹙眉难解的‘有朋自远方来’之惑，她亦能结合村邻互助的事说得头头是道，条理分明远超同龄孩童！这般资质，堪为诸生表率！”言罢轻拍紫嫣肩头，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褂子传过来，目光如晨雾中的暖阳，满是惜才的期许。
孰料怀揣着满心期许去见校长时，迎面便撞上了冷硬的阻碍。校长办公室的窗台上摆着一盆蔫蔫的仙人掌，搪瓷茶缸在八仙桌上冒着氤氲水汽，将校长的眉眼糊得有些模糊。他捏着茶缸盖轻轻刮着浮沫，目光在紫嫣身上上下流转两遭——从她洗得发白的碎花褂子，到沾着泥点的布鞋，原本舒展的眉峰便渐渐蹙成了沟壑，连茶缸盖落在缸沿的声响都透着不耐烦。“非是老朽墨守陈规，”他呷了口热茶，语气沉得像块压舱石，“今岁学堂扩招后也仅三席正式名额，依咱乡中传了几代的旧例，当优先予男童——毕竟将来要承继家声、奔赴科场，挑起门户大梁，丫头家识几个字够用就行。”孟老实闻言，心像被重锤砸了下，瞬间沉到了底。他往前趋身半步，粗糙的掌心在衣襟上反复摩挲，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声音都裹着难掩的颤栗：“校长有所不知啊！这丫头为了凑学费，天还没亮就钻后山采山货，手背被荆棘划得全是口子，掌心扎满了榛子壳的尖刺；夜里守着煤油灯抄书到三更，眼睛熬得通红，赚来的银钱，一半给她三哥建军筹学费买课本，一半给她大哥建国治腿疾抓药酒，更领着全村乡邻一起收山货、找销路，帮李婶家还清了欠账，给王大爷家孙子凑了看病钱。她肩扛着半拉家计，却从没耽误过片刻学业，这份心性、这份韧劲，远胜寻常须眉，对书本的珍视更是刻进骨子里的！恳请校长开开恩，破此一例，予她一线求学的机缘！”语落便要屈膝跪地，膝盖刚弯到一半，就被校长疾步上前死死扶住，办公桌上的墨水瓶都被带得晃了晃。
紫嫣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轻轻扶住父亲的胳膊，将怀中的《论语》小心翼翼地置于校长案头。书页轻合的瞬间，一枚压得平整的干松针书签悄然滑落，落在泛黄的信纸上，炭笔书写的“学而不厌”四字虽笔触稚嫩，却透着股金石般的韧劲。她抬眸正视校长，眸光清亮如山涧清泉，映着窗外透进的晨光，不见半分怯懦，唯有澄澈的坚定：“校长明鉴，名额之珍贵，晚辈比谁都清楚。”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然晚辈求学，并非要与男童争长短、抢机缘，实为认全乡医药方上的字迹，免得乡邻错辨剂量吃出危险；算清山货的斤两账目，让大伙儿多赚几分辛苦钱；更想以自身为证，让家中妹妹紫薇、让村里所有丫头都知晓，女子亦能凭学识劈开一条出山之路，不只能围着灶台转。”她指尖轻拂过泛黄的书页，墨迹与岁月沉淀的沉香在空气中交织弥漫，那是王先生的心血，更是她的执念。“晚辈在此立誓：白日定潜心课业，先生讲的每一个字都记牢，每一道题都算对，绝不怠慢半分；晨昏的山货生意、地里的农活也早做了安排，天不亮采货，放学后帮衬家务，绝不给学堂添半分烦扰，更不会因家事耽误一节课！”她微微躬身，额前的碎发垂落，却掩不住眼底的光，“若校长肯给机会，晚辈定不会让您和王先生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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