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
江面上的雾气尚未完全散尽,带着湿冷的寒意。
沉寂了一夜之后,庞大的钦差船队终于再次起锚。
旗舰之上,那面绣着巨大“李”字的帅旗在晨风中缓缓展开,旗面上的金线在微光中一闪。
船队如同一条苏醒的巨龙,朝着那座在晨曦中渐渐显露出雄伟轮廓的江南第一大城——江宁府,缓缓驶去。
…
江宁府外,长江码头。
这里是连接南北漕运的重要枢纽,平日里总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然而今天的码头却异常安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死寂。
所有往来的商船都已被提前清空,偌大的码头上,只站着一群身穿各色官袍的官员。
他们按照品级高低排列着整齐的队伍,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朝着江面翘首以盼。
为首的正是江宁知府孙茂。
在他身后,两浙路布政使林梦龙与江西路布政使周通并肩而立。
二人脸上都挂着一种精心排练过的恭敬与谦卑,那笑容看起来无懈可击,仿佛即将迎接的并非来势汹汹的钦差,而是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
终于,江面之上,那庞大的船队出现了。
船队缓缓靠向码头。
当那艘格外雄伟的三层楼旗舰稳稳停靠在主泊位时,码头上所有官员的呼吸都不自觉地停滞了半拍。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
船队靠岸之后,从放下的宽大跳板上走下来的,并非他们想象中那位白发苍苍的宰相大人。
而是一群身穿黑色飞鱼服的彪形大汉!
他们大约有三百人,人人面无表情,腰间都挎着一把令人不寒而栗的狭长绣春刀。
在那个如铁塔般的锦衣卫指挥使折可求的无声指挥下,他们动作整齐划一,脚步沉稳有力。
踏上码头之后,除了靴底与青石板碰撞发出的“嗒、嗒”声,再无任何多余的声响。
他们迅速在码头的空地上列成两个森然方阵,从船队跳板处一直延伸到迎接官员们的面前,中间留出了一条长长的笔直通道。
三百双冰冷的眼睛齐刷刷地望了过来,不带任何感情。
三百把尚未出鞘的绣春刀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寒光。
码头上原本还窃窃私语的官员们瞬间噤声,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就连自认为已做好万全准备的林梦龙和周通,瞳孔也微微一缩。
他们早就听过锦衣卫的赫赫凶名,但从未想过,当这支传说中的皇帝鹰犬活生生出现在面前时,那种扑面而来的压迫感竟会如此强烈!
这哪里是什么仪仗队?
这分明是一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杀人机器!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旗舰的跳板上终于又有了动静。
身着一品绯袍官服、头戴梁冠、手持一根龙头拐杖的宰相李纲,在一左一右两名气宇轩昂的讲武堂毕业生的搀扶下,缓缓走了下来。
他的步伐很慢,看起来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但是,当他走过那条由锦衣卫组成的肃杀通道时,腰杆却挺得笔直,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周遭那令人胆寒的杀气对他毫无影响。
在他身后,跟着那群同样眼神锐利、表情严肃的户部官吏,以及几十名身穿统一制服的讲武堂学员。
这支奇怪的文武混合队伍,终于完整地展现在了江宁府官员们的面前。
江宁知府孙茂连忙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赶紧整理了一下衣冠,带着几乎要溢出来的谄媚笑容第一个迎了上去。
他对着李纲躬身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声音因过度的恭敬而显得有些尖锐。
“下官江宁知府孙茂,率合城官吏恭迎相国大人!相国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下官已在城中最好的望江楼备下薄宴,为您和诸位大人接风洗尘……”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用眼角的余光观察李纲的表情,希望从这位当朝宰相的脸上看到哪怕一丝礼节性的微笑。
然而,他失望了。
李纲只是用他那根沉重的龙头拐杖,在码头的青石板上轻轻一点。
“笃!”
一声轻响,却像一道惊雷在孙茂耳边炸开,成功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客套话。
李纲甚至都没有正眼看他,只是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平淡语气说道:“孙知府,有心了。”
那冰冷的语气让孙茂浑身一僵。
紧接着,李纲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终于从孙茂身上移开,越过了他,精准地落在他身后脸色微微发白的林梦龙和周通二人身上。
他缓缓地说道:“但是……”
“如今福建前线,岳将军和他麾下的数万将士尚在忍饥挨饿。”
“几十万流离失所的福建灾民正嗷嗷待哺。”
“你觉得……”
“老夫这顿饭,吃得下吗?”
这几句话说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让孙茂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纲已经懒得再理会他。
他用那根龙头拐杖,朝着江宁城的方向重重一指!
然后,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说道:
“备轿!”
“去布政使司!”
“老夫现在,立刻,就要听一听!”
“两位布政使大人这些天,到底为陛下、为福建的灾民!”
“筹措了多少救命的粮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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