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的梦还在百姓心头燃烧,清晨的风却已卷着纸灰漫天飞舞。
京城七十二镇,茶楼酒肆、渡口码头、市集街角,说书人的惊堂木在同一瞬拍下。
断眉刘赤着上身站在最高的戏台中央,胸口一道旧疤如蜈蚣盘踞,他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钉:
“今日开讲——《冤榜三十七案》!”
话音未落,身后幕布拉开,一幅巨幅皮影长卷徐徐展开,足有三丈高、九丈宽,悬于半空如招魂幡。
牛皮通透,经特殊药水浸泡后泛着青黑幽光,其上密布细线如血脉交织,七处地标以朱砂点染,恰是当年三十七名“亡者”埋骨之地。
每一线皆连一人,一命,一谎。
苏锦瑟就坐在幕后暗阁,指尖轻拨琴弦,牵引机关运转。
她眸光冷冽,唇角却微扬——这不是表演,是审判。
“第一案,赵九渊,原榜排名四十八,三年前五月十三夜,于南江渡口遭割喉灭口,尸身沉河。七日后,风云录记其‘独战三魔,斩首而归’,晋位三十九。”
说着,一名老妇颤巍巍走上台,抱着一只破旧布包,打开竟是半截染血衣襟。
她跪地痛哭:“这是我儿贴身里衣……我认得这针脚!他死时才二十六啊!谁替他上的榜?谁吃他的魂?!”
人群骤然死寂。
就在这时,有人猛地回头,惊叫出声:“我家神龛……流泪了!”
不止一家。
百户人家供奉的“风云神像”——那些由官坊统一雕琢、贴金描彩的英雄牌位,眼角竟缓缓渗出殷红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香炉中发出“嗤”的轻响,腾起一股腐臭味。
孩童尖叫,老人跪拜叩首,更多人怒吼质问:“我们敬的是鬼吗?!”
舆论如野火燎原,一夜之间烧穿了江湖最后一层遮羞布。
而此刻,在藏书楼深处,文蠹佝偻着背走入寅三房密室。
三十年来,他日日抄录榜单更迭、权贵授意、名单替换,写满七十二册《换榜簿》。
他曾以为自己只是蝼蚁,靠吃纸活命,可如今,他知道这些字不是墨写的,是血写的。
他将漆椟封好,放在石龛最深处,提笔在扉页写下:“我吃纸非为求生,只为等一人来读。”
然后点燃香炉,引火至东南角档案库。
那里堆着初代评定师的备份名录——正是当年亲手将苏家定罪、伪造证据的元凶名单。
火焰不大,却精准吞噬每一卷竹简,连灰都不留。
浓烟弥漫,他坐回椅中,望着门外渐亮的天色,喃喃道:“苏小姐,这把火……我替你点了。”
与此同时,观星庐内钟声大作。
莫问斋感应到气运紊乱、典籍焚毁,疾步冲向藏书楼,却被一根几乎看不见的银线绊住脚踝。
那线极细,混于尘网之中,唯有特定角度烛光方显真形,乃苏锦瑟以蚕丝浸药、借光影折射设下的“影缚线”。
他跌倒在地,喉头一甜,喷出鲜血。
刹那间,耳畔响起皮影戏独有的锣鼓声,急促如心跳,阴森似招魂。
墙上投影骤然浮现:沈玄霆——现任风云录总评——亲手将一叠死者名册投入熔炉;裴文渊饮下金色液体,瞳孔化作蛇瞳;无数无名武者在暗巷被割喉,头颅塞入麻袋,而他们的名字,赫然出现在新一期榜单之上……
全是《源典》中记载却从未现世的画面,仿佛千年秘辛被强行撕开一角。
“不可能……这些影像早已封禁!”莫问斋嘶吼,想要起身,却发现四肢僵冷,动弹不得。
墙上幻影仍在继续,最后定格在一页残卷上,写着四个古篆:
“人气成榜,血饲天机。”
他浑身颤抖,终于明白——
有人不仅看穿了风云录的本质,更已触及其根源。
千里之外,夜风拂过荒山。
苏锦瑟立于孤崖之上,面前十具微型皮影静静悬浮,由无形丝线牵引,随她呼吸而微微起伏。
月光洒落,皮影投在云雾之间,竟织成一张巨大无形之网,缓缓向远方蔓延。
她闭目低语,手中握着半卷残破古籍——《舆文要略》的最后一页。
指尖抚过残句,一字一句,化作无声音律,融入风中。
远处,观星庐的灯火忽明忽暗,仿佛被什么力量悄然笼罩。
月光如霜,洒在观星庐的青瓦之上,苏锦瑟立于屋脊最高处,黑袍猎猎,宛如夜之女神。
她十指轻扬,十具微型皮影悬浮半空,每一具皆以千年蚕丝牵引,细若无痕,却能在月下共振出无形音波。
风过檐角,丝线微颤,仿佛整座楼宇的呼吸都被她掌控。
《舆文要略》残页在她袖中微微发烫——那是她家族世代秘传的舆论心法,是操控人心的至高典籍。
如今,她将残句编作音律:“名非天定,乃人为;榜非天授,由人立。”字字如种,随丝线共振,穿透墙壁、梁柱、耳膜,直入魂魄深处。
第一声低语从守阁弟子口中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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