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门口那棵树投下的影子,每天沿着固定的轨迹,慢悠悠地挪动。
唯一活泼的变数,是明亮几乎雷打不动的午后到访。
他总是骑着他那辆黑色的“二八大杠”,车轮上的镀铬条在太阳下晃着细碎的光,“叮铃铃”的清脆铃声,先于人影传到店里。
他不敢直接进我姑姑这边,只敢在隔壁英子的地界盘桓。
英子每回捕捉到他那辆显眼的大自行车,眼睛便一亮,隔着玻璃朝我这边拉长了调子喊:“霞子——快!‘对象’来了!”
那声音里满是促狭的笑意,能穿透半条街的慵懒。
我要是手里正空着,没客人,剪刀推子也都归置整齐了,就擦擦手,慢悠悠晃过去,加入豆豆和他的说笑,斗几句不痛不痒的嘴;
要是正忙着,给客人卷发杠或者低头扫地,我便只抬抬手,示意自己正忙着呢!
他们也不在意,自有他们的热闹。
英子爱笑爱闹;明亮憨实里带着点,没褪尽的愣头青直率;
我在他们中间反倒常是听着、笑着的那个。
豆豆比我们都大几岁,常像姐姐似的看着我们闹,偶尔插句话,总能让笑声更响些。
那“对象”的称呼,起先是英子打趣的发明,叫得多了,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玩笑标签,轻飘飘的,没有实际分量,就像半大孩子过家家时随口安上的名头。
除了这称呼,别的什么都沾不上边,清澈得一眼能望到底。
周末的下午,空气里的闲散味道更浓了些。
临近黄昏,巷口忽然传来一阵,低沉而浑厚的引擎轰鸣,由远及近,稳稳地碾过石板路,最终停在了店门口。
那声音和明亮自行车铃铛的清脆截然不同,它沉甸甸的,带着一种金属的质感和不容忽视的底气,是红斌那辆黑色的太子摩托。
车身线条流畅,在渐暗的天光里泛着冷冽的哑光。
瑞鹅正弯着腰清扫地上的碎发,闻声直起身,手搭在扫帚把上,眯眼看了看,脸上绽出笑容:“红斌?有些日子没见了,最近忙?”
“嗯,”他长腿一跨,利落地下车,摘下那个半旧的黑色头盔,随手拿起把梳子梳了一下,被压得有些服帖的头发。
他身材高挑,眉眼间透着一种刚褪去青涩的明朗轮廓。
“这几天出了趟门,去四子王旗跟个案子,折腾了一礼拜,刚回。”
他语气试着平稳,但嘴角微微下撇的,弧度还是露出一丝掩不住的倦色。
“怪不得呢,”瑞鹅了然地点点头,朝我这边示意了一下,“一路风尘的,洗洗头?”
“哈哈,都快一个星期没正经洗啦!”
他转头看向我,嘴角一咧,那笑容瞬间冲淡了方才的疲态,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明亮,“霞子,今天可得给我好好洗洗!”
他边说边很自然地走向,我惯用的那张靠墙的理发椅,把头盔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坐了下去。
椅子发出“吱呀”一声。
虽然年纪小,但他肩宽骨架大,坐在那儿并不显得单薄,反而有种正在抽条拔节般的、生机勃勃的挺拔。
我默默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
水流哗哗,我用指尖试了试水温,温热适中。
然后取过干净的毛巾和罩布,展开,从他身后围上去。
“一星期不洗,臭不臭啊?得加钱哦!”我顺着他的玩笑接了一句。
“哈哈哈——”他听了仰头笑起来,脖颈拉出流畅的线条,喉结滚动,那笑声干净又响亮,是属于他年龄的爽朗。
我开始轻轻淋湿他的头发,水声淅淅沥沥。
“青城那边,”他忽然开口,声音在水流声里显得有些低沉,试图模仿着大人谈论正事的口吻,“百货大楼对面,新起了一座商场,五层,玻璃幕墙,亮堂得很。”
“哦。”
我应着,挤出薄荷味的洗发液,在掌心搓出泡沫。
“里头开了家洋快餐,叫国际快餐”他继续说着,描述得有些费力,却又带着点见过世面的小炫耀,“卖汉堡,两片面包夹着肉和菜,还有炸得金黄的鸡腿。
听说生意火爆,排队的人能拐好几个弯。”
“是么。”
我的手指插进他浓密粗硬的发间,打着圈揉搓头皮,白色的泡沫渐渐堆积起来,像蓬松的雪盖。
他说的那些高楼、玻璃幕墙、洋快餐和蜿蜒的长队,对我而言像是,另一个世界投来的模糊光影,与我这弥漫着洗发水味道的小店,隔着千山万水。
听他这样略带郑重地讲述,又觉得有趣,仿佛看见一个半大孩子,正努力伸头张望着围墙外的广阔天地。
正揉搓到太阳穴附近,泡沫堆了满头,门外毫无预兆地炸响起英子那清亮亮、带着笑闹意味的喊声,穿透并不隔音的老旧玻璃,清晰地撞进每个人的耳朵:
“霞子——‘对象’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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