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580年,梅里达城郊雨季来临前的燥热黏稠地附着在每一寸空气里。小强躺在简陋小屋的草席上,感到生命像沙漏中的最后几粒沙子,正缓慢而确定地流逝。
他已经很老了。不是外貌上的老——虽然岁月终究在他身上刻下了比常人缓慢但仍可见的痕迹:头发从斑白到全白,皮肤上的皱纹如干旱土地上的龟裂,曾经稳健的双手如今微微颤抖。但更重要的是内在的疲惫:三千年的记忆堆积在灵魂里,如同一座过于沉重的图书馆,书架开始弯曲,书页开始脆化。
他咳嗽起来,声音空洞得像风吹过废弃的陶罐。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部的钝痛,那是三年前那场肺炎留下的纪念。医生——一个刚来自塞维利亚的年轻西班牙人——说他的肺“像用了两百年的羊皮纸一样脆弱”。
两百年。小强在疼痛中浮起一个苦涩的微笑。连最大胆的估计都不到真实数字的十分之一。
门外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然后是轻轻的敲门声。
“胡安爷爷?您醒着吗?”
是玛利亚的声音。十六岁的玛利亚,巴兰的曾孙女,卡维的侄女。四年前,她的父母在一场庄园劳役事故中丧生后,小强以“远房亲戚”的名义收留了她。在西班牙人眼中,这是一个善良的老皈依者在履行基督教慈善;在少数知情者眼中,这是文明传承链条上精心安排的一环。
“进来吧,孩子。”
门吱呀推开,玛利亚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进来。她继承了她家族的标志性眼睛——那种能在黑暗中看清细节、能在复杂图案中找到规律的视力。巴兰曾说,这是书吏血脉的证明。
“我刚熬好的,用您教我的那些叶子。”玛利亚扶他坐起,动作熟练而温柔。
小强接过陶碗,药汤的气味让他想起一千多年前,在帕伦克的宫廷医师那里学习的草药知识。那时他年轻,对世界的运作方式充满好奇,以为知识会永远累积、传承、精进。他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些知识会成为需要藏在食谱和民间偏方中才能幸存的东西。
“今天城里有什么消息吗?”他一边小口喝着药汤,一边问。
玛利亚的表情变得严肃。“迭戈主教回来了。”
小强的手停在半空。“兰达主教?”
“嗯。从西班牙回来了。听市场的人说,他在塞维利亚印刷了一本书……关于尤卡坦的历史和……和我们‘过去的谬误’。”
《尤卡坦风物志》。小强知道这本书。三年前就有传闻说兰达在撰写一部全面记录玛雅文明——以便全面驳斥它——的着作。现在这本书完成了,印刷了,将从西班牙运回殖民地,成为官方定调的历史叙述。
“他还带回了宗教裁判所的新命令。”玛利亚压低声音,“要加强‘纯洁信仰’,要清查所有可能残留的异教习俗。连在家里保留‘奇怪的旧物件’都可能被调查。”
小强慢慢喝完药汤,将碗递还。“帮我把那个箱子拿来。墙角那个,盖着蓝布的那个。”
玛利亚照做。箱子是普通的松木箱,看起来像是存放衣物或杂物的。但当她试图搬动时,惊讶于它的重量——那不是布料或日常用品该有的重量。
小强从脖子上取下一直佩戴的钥匙——一把看似普通的铁钥匙,但齿纹复杂得异常。他示意玛利亚打开箱子。
箱盖掀开的瞬间,女孩倒吸了一口气。
最上层确实是衣物:几件破旧的衬衫,一条羊毛毯。但拨开这些,下面露出的东西让她的眼睛睁大了:
四本书。不是西班牙的羊皮纸书,而是玛雅的树皮纸手稿,用保存完好的豹皮包裹。
一把精致的黑曜石刀,刀柄上镶嵌着翡翠,刻着“伊察姆纳”的符号。
十三块玉牌,每块刻着一个卓尔金历的日符。
一小捆用丝线捆扎的头发——白色、黑色、灰色交织,那是小强自己在漫长岁月中收集的,每次重大转折时剪下一缕。
还有几十片陶片、骨片、石片,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微型文字,像一种三维的档案馆。
“这些是……”玛利亚的声音颤抖。
“是我们。”小强简单地说,“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曾经怎样理解世界。”
他让玛利亚将最上面的三本书拿出来。第一本是文字字典,第二本是语法书,第三本是书吏传记。第四本——那本从玛尼火场中救出的半部《城邦兴衰录》——他留在箱底。
“你认识这些符号吗?”他指着字典第一页的二十个基本日符。
玛利亚仔细辨认。“爷爷……我是说我亲爷爷,在我很小的时候教过一些。这个是‘阿豪’(Ajaw),太阳、王权。这个是‘伊希’(Ix),美洲豹、夜晚。这个是‘卡万’(Kawak),风暴、变革……”她一个一个指认,正确率超过八成。
小强感到一种深沉的欣慰,仿佛在荒漠中找到了最后一处泉眼。“巴兰教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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