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敲打着济仁堂的屋顶,那声响沉闷而细碎,仿佛无数冰冷的手指在反复弹拨着绷紧的心弦。林世才坐在后堂那张磨得发亮的条凳上,就着一盏豆大的油灯,缓慢而认真地卷着一根粗劣的纸烟。昏黄的光晕在他脸上跳跃,照亮了眼角新添的细纹和眼底深处那抹未曾散尽的阴翳。牢狱的寒气似乎已浸入了骨髓,即便裹着厚厚的旧棉袄,那湿冷仍从骨缝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他深吸一口辛辣的烟,浓烈的烟气呛入肺腑,带来短暂的灼热。
门帘微动,钟嘉桐端着半碗冒着热气的稀粥进来,碗沿上搁着一小块乌黑的咸菜疙瘩。她轻轻放下碗,没说话,只是用那双盛满了忧虑与痛楚的眼睛,深深地望着他。她的视线落在他手腕上,那里被粗糙的镣铐磨破的皮肉虽已结痂,暗红的痕迹依旧刺目。她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仿佛想抚平那伤痕,却在即将触及时又猛地缩了回去,像是怕自己微小的触碰也会引来新的痛楚。她只是更紧地抿住了苍白的唇,将碗朝他面前推了推。
“吃些吧,”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几乎被雨声盖过,“再熬熬,林老板在托人想法子……”话没说完,又咽了回去,只剩下眼底那片化不开的浓雾。
林世才捻灭了烟头,端起碗,那一点稀薄的热气扑在脸上。他食不知味地吞咽着,滚烫的粥水滑过喉咙,却暖不了冰冷的胸膛。他不敢看妻子的眼睛,怕那里面映照出的自己——一个刚从地狱爬回、带着一身屈辱伤痕、连累至亲担惊受怕的丈夫——会让他再次陷入那令人窒息的泥沼。
“嘉桐,”他放下碗,声音低沉沙哑,“对不住,让你……”
“莫说这些!”钟嘉桐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哽咽,随即又软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固执,“只要你平平安安回来,比什么都好。世才,那药……那药能不做就不做了吧?外头……太凶险了。”
林世才沉默着,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不做?那些在寒夜密林中辗转、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挣扎的身影,那一声声因缺医少药而强忍的痛哼,还有三角眼那张狞笑的脸和皮靴碾压腿骨的钻心剧痛……这些画面交错着撕扯他的神经。这世道,躲着,真的就能平安吗?那沉重的屈辱和恐惧,已经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骨头上。
龙岩的初春,寒气并未远去,但空气里已隐隐透出一股草木萌动的气息,顽强地穿透了硝烟和压抑的阴霾。街头的景象悄然变化着。墙壁上,“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大字标语刷得鲜亮醒目,覆盖了旧日斑驳的痕迹,像一道道新生的伤疤,宣告着某种巨大的转折。街头巷尾,三三两两穿着褪色灰布军装的人多了起来,他们或帮老乡挑水劈柴,或在人群聚集处激昂演说,声音洪亮:“同胞们!枪口对外!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那陌生的番号——新四军——开始在人们口中流传、咀嚼,带着疑虑,也带着一丝绝境中看到火光的希冀。
林世才的身体在缓慢恢复,皮肉伤渐渐愈合,但那份深入骨髓的寒意和屈辱感却顽固地盘踞着。他坐在济仁堂柜台后,看着街道上那些陌生的军人,看着他们臂章上那枚小小的青天白日徽记,内心翻涌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血海深仇岂能忘?可那一张张年轻而热切的脸,那一声声“打鬼子”的呼喊,又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涟漪。他默默抓药、称量,手指却时常无意识地停顿。他需要确信,需要判断,这“一致抗日”的洪流之下,是否真能冲垮那堵窒息的高墙,是否值得他再次押上自己,押上嘉桐的眼泪和济仁堂的未来。
一个飘着细雨的黄昏,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汉子闪进济仁堂,蓑衣上还滴着水。他买了几味寻常的跌打药材,付钱时,一枚铜钱却“不小心”滚落在林世才脚边。林世才弯腰去捡,指尖触到铜钱下压着的一小片折叠得极小的油纸。他心头猛地一跳,迅速攥入掌心。
夜深人静,油灯如豆。林世才在灶膛微弱的火光映照下展开油纸,上面只有一行细小的、熟悉的字迹:“老地方,明晚亥时末。”没有落款,但那笔迹,林世才认得——是当年在闽西特委交通站共事过的老周!沉寂多年的热血,仿佛被这行小字瞬间点燃,在胸腔里奔涌起来。
翌日夜,亥时末刻。城郊废弃的老樟树溪码头,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只透下惨淡的微光。林世才裹紧旧棉袄,贴着冰冷的土墙根,如幽灵般潜行。寒风掠过衰草,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屏住呼吸,凝神谛听。前方断墙的阴影里,传来三声间隔均匀、短促的蛙鸣——那是约定的暗号。
林世才同样回应了三声。一个黑影从断墙后闪出,正是老周。他比几年前苍老了许多,但那双眼睛在暗夜里依旧锐利如鹰。
“老林!果然是你!”老周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一把抓住林世才的胳膊,力道很大,“受苦了!我们都听说了!狗日的保安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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