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杭城的北门城楼在灰蒙蒙的天幕下显出巍峨而陈旧的轮廓,巨大的条石墙基布满深绿的苔藓和水渍,像一张老人沧桑而漠然的脸。城门洞深且幽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林世才的马车刚驶近,立刻被一种混杂着汗味、牲口粪便、尘土和劣质烟草的浓重气息包围。穿着灰黄军服、斜挎着老套筒的哨兵盘查得异常仔细刁钻,翻检着马车上的药材包裹,粗糙的手指几乎要把每根草药都捻碎,审视的目光则像冰冷的铁钩,一遍遍刮过林世才身上那件半旧长衫的每一寸纹理。
“哪里来的?做什么的?”哨兵鼻音浓重,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
“武所,济仁堂药铺的管事,来办点药材。”林世才递上盖着济仁堂朱红大印的路引文书,脸上早已挂起一副生意人惯有的、唯唯诺诺的笑,腰微微躬着,显得谦卑而顺从,“老总辛苦,行个方便。”他不动声色地将一张折叠起来的法币放到对方粗糙的手心。
哨兵把法币塞进前胸的口袋,鼻子里哼了一声,脸色略微缓和,胡乱挥挥手:“走吧走吧!如今城里风声紧,没事少瞎晃悠!”
马车驶进城门,喧嚣声浪瞬间拔高了数倍,劈头盖脸涌来。狭窄的街道两旁店铺林立,旗幡招展,卖土特产的、做小吃的、兜售洋货的摊贩挤挤挨挨,南腔北调的叫卖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黄包车的铜铃声、骡马的嘶鸣声……汇成一片令人头昏脑涨的噪音洪流。穿着各异的行人摩肩接踵,神色匆匆,脸上大多带着乱世里特有的麻木与警惕。空气中弥漫着食物的油烟、发酵的酱菜味、新式廉价脂粉的甜腻以及人群身上蒸腾出的汗酸气,各种气息混杂交织,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肺叶上。
林世才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目光透过晃动的小窗格子,谨慎而快速地扫过街面。墙根处,几张新旧不一的告示重叠粘贴着,被撕掉大半的残角在风中无力地抖动。一张较新的告示墨迹森然,上面“悬赏缉拿匪首刘永生”几个大字如同狰狞的獠牙,“死活勿论”四字更是触目惊心。旁边一张纸色稍黄的布告虽已残破,但“彻底肃清岩连宁苏维埃残匪”的字样依然清晰可见,透着一股不依不饶的狠戾。灰黄的墙壁上,一道道刚涂刷上去的、刺目的新标语如同巨大的伤疤,覆盖着底下字迹模糊的旧痕:“赤化是洪水猛兽!”,“肃清赤患,安靖地方!” 白石灰浆粗暴地抹过,却盖不住那些更深处的、早已褪色却依然顽强存在的印记——“一切权力归苏维埃!”、“打土豪分田地!”,那模糊的字形似乎还在无声地呐喊。
林世才的目光在那新旧交织的标语墙上停留了片刻,随即飞快地移开,仿佛多看一眼就会被灼伤。他只觉得胸口那口浊气更加憋闷,几乎喘不上来。这喧闹的街市,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各种声音、气味、画面都在疯狂旋转,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马车最终驶离了最为喧嚣的城中心,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子,在一家挂着“顺记”牌匾的药材行前停了下来。顺记的胡掌柜是个精瘦的生意人,眼珠灵活地转动,一边招呼伙计卸货,一边拉着林世才进了光线幽暗的后堂。几盏盖碗茶冒着热气,茶叶算不上顶好,却也足够提神驱寒。
“林老弟,一路辛苦!”胡掌柜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商人特有的谨慎,“你要的那几味冷背货,可费了老鼻子劲了!紫背天葵、金线吊葫芦,眼下这兵荒马乱的,进山的路不好走,货太少,价码也跟着往天上蹿!”他搓着手指,比划了一个夸张的数字。
林世才端起粗瓷盖碗,啜了一口滚烫微涩的茶汤,强压下心头因刚才街市所见带来的烦恶。他深知胡掌柜的性子,也不反驳,只是顺着他的意思叹道:“胡老哥,您也知道我们小地方的难处。您给个实在数,我这趟带的款子有限,还得紧着点回去跟东家交代。”他语气诚恳,姿态放得很低。
两人开始了一轮冗长而细致的讨价还价,每一个数字的出入都锱铢必较。胡掌柜每每提到货源如何紧张、翻山越岭如何危险、关卡盘剥如何厉害。林世才则反复强调济仁堂是老主顾、用量稳定、药材质量等等。唾沫横飞,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最终,一个双方勉强都能接受的价格勉强定了下来。结算时,林世才小心翼翼地从贴身的蓝布包裹里数出纸钞,胡掌柜则拿出一张印着顺记字号、盖上私章的信札,写明所购药材及钱款,权作凭证。
琐碎的交易终于完成。林世才只觉得比走了一天山路还要疲惫,额角沁出细微的汗珠。他谢绝了胡掌柜留饭的邀请,只想尽快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城市。胡掌柜也不多留,将他送到药材行门口。
“老弟,早些回吧!”胡掌柜站在门槛内,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眼神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这上杭城……如今就是个火药桶子!别瞧街上人来人往,暗地里,眼睛多着呢!听说……永定那边,前些日子又响枪了!”他眼神朝西南方向瞟了一眼,带着忌惮,“说是刘永生的‘白头牯’又下山了,咬掉了保安团一小队人!……还有风声传,旧县那深山旮旯里头,新汀杭县还有一万多人,还在搞什么消费合作社……白沙那边,岩连宁那些没死绝的,也还有人撑着……这些,听听就好,可千万别往外传,招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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