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在朦胧与微明间纠缠,青灰色的薄雾贴着岩上镇高低起伏的瓦檐缓缓流淌,将济仁堂药铺那古老的铺面,笼罩在一层湿漉漉的凉意里。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混杂的气息,是露水浸透石板路泛起的清冽土腥,是隔夜药渣堆积在墙角发酵散出的微苦,更有那隐隐约约、如同幽灵般无处不在的淡甜腻香——那是罂粟膏,是“福寿膏”,是这年月里抽筋吸髓的毒烟。
林桂生站在济仁堂那老旧的松木柜台后面,脊背习惯性地挺得笔直。他伸出略显粗糙却异常稳定的手,不紧不慢地拨弄着面前那架黄铜药秤的毫厘砝码。幽微的晨光透过高高的、嵌着方形小玻璃的铺板门缝隙钻进来,恰好落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也落在他新浆洗过的粗布短褂肩头一个不易察觉的细小补丁上。
“当归尾,三钱半,忌铜器……茯苓片,五钱,选云纹透亮者……”他口中低低念诵着药方口诀,声调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磨砺后沉淀下来的笃定与韵律。药屉在他手下被拉开又合拢,木轴发出吱呀轻响,百种千味药材特有的复杂辛香便在这微凉的晨气里弥漫开来。他抓起一小撮微带淡棕光泽的浙贝母,指尖捻动,感受着那特有的“双鳞瓣”形态和沉甸甸的瓷实感,这是辨识道地“宝塔贝”的要诀。早年跟着师父学艺时烙下的印记,如同刻在骨头上,纵使前些年为了避祸仓皇远走福州,在陌生的码头苦力堆里挣扎求生,那份对药材天生的敏锐与敬畏,也从未真正磨灭。
“师兄,早!”一个清朗的声音打破了药铺内的宁静。
林桂生抬头。师弟钟泽生正提着那个标志性的、角都磨圆了的藤医箱打后堂掀帘子出来。他身着月白细布长衫,浆洗得一丝不苟,面容比几年前清减了些,却愈发显出一种温润如玉的书卷气,唯有眼神深处,似乎藏着些挥之不去的、与这温润表象不甚协调的东西,像是疲惫,又像是某种沉甸甸的思虑。
“泽生,”林桂生唤了一声,放下手中的浙贝母,习惯性地想去接那藤箱,“这就出诊?可用了早点?”
钟泽生却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将藤箱换到另一只手,避开了林桂生的动作,脸上漾起温和的笑意:“用过了。江边老篾匠家,昨儿傍晚被梭镖草割了腿,深得见骨。夜里发了热,他婆娘天没亮就来拍门,急得不行。得赶早去清创换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桂生整理过的一排药屉,赞许地点点头,“铺子拾掇得真清爽,自从师兄回来,连那铜药碾子都锃亮了几分,看着就叫人心里踏实。”
林桂生心头微微一暖,随即又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眼前这个沉稳自信、被岩上镇人尊称为“钟先生”的师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亦步亦趋、连药性歌诀都背得磕磕绊绊的青涩学徒了。岁月和动荡在他身上沉淀出一种从容的权威,那是属于名医的气度。而自己,却成了铺子里一个需要按月支领工银的“伙计”。他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干涩:“份内事。往福州跑船那些年,杂活糙活做惯了,回来摆弄这些药家伙什,反倒像回了家。”
钟泽生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他不再多言,只道:“辛苦师兄照应铺子。今日潮气重,若有湿痹骨痛的病人,当归生姜羊肉汤的方子顶好用。”说罢,提起藤箱,那清瘦却挺拔的身影便消失在拂晓前更显深浓的湿雾里。
济仁堂的日头渐渐喧闹起来。早市的喧嚣隔着铺板门渗入,卖柴禾的、卖酱菜的、卖油纸伞的各色吆喝混杂着牲畜的嘶鸣,还有远处河道上汽船偶尔一声粗嘎悠长的鸣笛,都宣告着这个水陆码头小镇的苏醒。药铺里也陆续有了人影,多是些熟面孔的老街坊。抱着孩子的妇人,低声诉说小儿夜啼惊风;佝偻着腰的老婆婆,絮叨着节气转换带来的腰腿酸痛;脸色蜡黄的苦力,卷起裤腿露出红肿溃烂的脚踝……小小的铺面里,一时间充塞着浓重的汗味、湿衣的潮气,以及各种沉疴顽疾带来的难以名状的气息。
林桂生站在柜台后,动作麻利地应对着。他指关节粗大的手抓药、分药、包扎,动作精准而迅捷,带着一种老药工特有的韵律感。然而他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地聆听,沉默地将那些沾染着生活辛酸和病痛折磨的小额铜钱、甚至几枚温热的鸡蛋、一小扎干瘪的咸鱼收入柜台下的钱屉。师弟钟泽生立下的规矩,在这贫穷的码头小镇,如同磐石:贫者施药,孤寡不收分文。林桂生默然执行着,但每一次打开那个沉重的梨木钱屉,看到里面稀稀疏疏的铜板和几张微薄得可怜的角票,心中总不免沉沉一坠。码头扛大包一日,也顶得上铺子里几日入账了。这药铺,如同逆水行舟,全凭师弟那一手起死回生的医术和济世救人的名声,才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勉强维持着门面不倒。
掌柜的活儿,并不比码头扛包轻省多少。午后,林桂生从钱屉最底层小心抽出一个蓝布面、边角已磨损得起毛的厚册子——济仁堂的账本。他拧开那盏暗淡的桐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他伏案的侧影投在身后药柜上那些写着“云苓”、“淮山”、“血竭”字样的抽屉上,显得凝重而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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