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武所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躁动。像一枚被遗忘在崇山峻岭褶皱里的古旧铜钱,虽依着汀江的支流而建,却终日被群山灰蒙蒙的雾气包裹,湿冷砭骨。古老的青砖城墙斑驳陆离,墙根下污水横流。狭窄弯曲的街巷两旁,木门板店铺大多门可罗雀,唯有空气中飘散的劣质烟草、腌菜酸腐以及无处不在的山林湿霉气味,固执地提醒着人们此地尚存人间烟火。几处临街的铺面门楣上,倒还悬着褪色的“共和”字样匾额,字迹模糊,在湿气里显得格外讽刺,如同一个早被遗忘的、遥远的旧梦碎片。
傅鉴飞每日辰时三刻,准时打开济仁堂药铺沉重的乌木门板。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悠长呻吟,仿佛也染上了这山城特有的沉疴。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药气立时冲破门外湿冷的薄雾涌出——甘草的甘醇、黄连的苦冽、陈皮的老辣、艾草的辛烈,还有各种切片晒干的草根树皮所混合的、沉甸甸的生涩气息。这是傅鉴飞安身立命、济世活人的方寸之地。
他身着半旧的深灰长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有些苍白却稳定的手腕。头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显出宽阔饱满的额头和紧抿的唇线。步入后堂小天井,目光习惯性地投向角落里那几盆萎蔫的紫苏——那是南芝留下的,她素爱此物,言其解表散寒,药食同源。指尖拂过叶片,触感冰凉,他心头亦掠过一丝难以名状的隐痛。想着和南芝可以长相守,但不过一年,南芝就不得不离去。傅鉴飞曾以为,济仁堂的药香和南芝的陪伴,便是他这方寸天地里恒常的经纬。然而,外面那被群山阻隔的世界,正裹挟着令人心悸的罡风,开始猛烈地拍打着药铺的门板。
南芝的脚步声在清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清脆。她走上明德学校石阶时,初升的阳光恰好穿透云层,将门楣上白底黑字的校名照得透亮。这所由刘克范倾尽家财创办的新式学堂,占据了武所城北一处废弃祠堂的主体和周边增建的几间平房。青砖黑瓦,白灰勾缝,显得朴素而坚实,与城里那些陈旧的木屋形成鲜明对比。门楣上除了校名,并无多余装饰,唯有一副浓墨写就的对联,笔力遒劲:“格物致知明至理,新民救国育英才”。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气。
推开厚重的木门,里面却是另一个世界。朗朗书声如清泉般流淌,冲散了门外山城的沉郁。宽敞的厅堂被改作礼堂兼大课教室,整齐摆放着用旧船木制成的长条课桌椅。正面墙上并非孔圣人像,而是一张巨大的中国全图,图旁挂着两幅手绘的工笔人体解剖图和动植物结构图,线条精细,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蝇头小楷。角落里,几台脚踏式油印机静静摆放,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油墨和纸张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与济仁堂里的草药香截然不同。这种气味,代表着一种全新的、生机勃勃的秩序,让南芝因早行而略带凉意的身体迅速回暖。
“丁老师来啦!”爽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南芝回头,见桂生提着一大桶清水,正从后院灶房那边大步走来。桂生已经有二十五了,身材壮实。脸颊被山风吹得黝黑粗粝,布满风吹日晒的痕迹,一双眼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他穿着学堂统一发放的靛蓝色粗布学生装,虽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利落,袖子和裤腿都挽起几道,露出结实的小臂和小腿。他咧开嘴笑着,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笑容里带着农家子弟特有的憨厚与一股掩饰不住的蓬勃朝气:“今日又是头一个!刘校长在里头整理讲义呢,说今早有重要的事要宣讲。”他放下水桶,动作麻利地拿起一块抹布擦拭着课桌凳上的薄尘。
南芝微微颔首,也报以浅笑。桂生原来也是傅鉴飞的学徒,家在几十里外的大山坳里,是家中幼子,上面三个姐姐早已出嫁。他爹原是老实的佃农,前年一场山洪冲毁了仅有的薄田,日子愈发艰难。后来认识了刘克范,就不想再在药铺营生了,想着跟刘克范做点大事。
“桂生大哥,窗台那几盆‘革命花’该浇水啦!”另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说话的是谢先生的妹妹谢明玉。她十六七岁年纪,剪着齐耳短发,穿着合身的蓝布袄裙,眼神清澈灵动,像只山间的小云雀。她手里拿着鸡毛掸子,正踮着脚拂去地图框上的浮灰,一边还不忘提醒桂生照料那几盆被学生们亲切称作“革命花”的红色天竺葵——那是钟先生从法国带回来的稀罕种子育成的,被视为一种象征。桂生响亮地应了一声“晓得了!”,忙不迭又去拿水瓢。
南芝不再停留,径直走向位于祠堂西侧厢房的教务室兼档案室。这里是她的“新家”。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陈年纸张、新鲜油墨、木制档案柜和少许樟脑丸的特殊气味扑面而来。房间不大,靠墙立着几个高大的桐木柜子,每个抽屉都贴着整齐的标签。另一面墙壁前,则是一排排半人高的木架,上面的文件盒子依照编号排列得一丝不苟。窗户敞开着,初秋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房间中央那张宽大的木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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