锤声沉闷,碾药槽里的白术碎屑被无情地碾压,升腾起一股干燥的土腥气。光绪三十四年秋(1908年),九月末正午的阳光,穿过武所城“济仁堂”那扇蒙尘的雕花木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刺眼发白的光斑。空气凝滞得如同熬煮过头的药膏,一丝风也没有。傅鉴飞停下药锤,指尖捻起一撮药末,对着光线细看。粉末干涩,远非他所需的那种带着饱满油脂感的质地。他抬起头,望向窗外。
城外的山峦,往昔此时应是墨绿与金黄热烈交织,此刻却被一层焦渴的枯黄覆盖。土地龟裂的纹路,像一张网,自远处田野一直蔓延到城墙根下,仿佛大地也在因缺水而呻吟。几只瘦骨嶙峋的乌鸦,在焦枯的树杈上聒噪几声,叫声嘶哑,随即又归于沉寂。异常的燥热裹挟着灰尘,钻进鼻腔,带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唉,再没场透雨,地里那点苗秧,怕是……” 药柜旁排着的一个老农,佝偻着腰,干裂的嘴唇蠕动着,声音如同枯枝摩擦,“老天爷……这是要收人啊!”
傅鉴飞默然。他转身从身后的黄花梨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册子——那是在天主堂向传教士学习西医时带回的《格氏解剖图谱》。硬挺的西洋纸页翻动时发出清晰的声响,上面绘制的人体肌肉、骨骼、血管,线条精准,颜色分明,展现着一种冰冷而机械的秩序。他指尖划过那页描绘着心脏冠状血管的精细图样,心思却飘向了更早的记忆。同治年间,也是这般大旱,赤地千里,饿殍枕藉,年少的他跟着师父在难民堆里施药,那腐烂与绝望的气味,时隔三十余年,此刻竟又如此真切地萦绕在鼻端。
那时,似乎也有叫“斋教”“灯花会”的乡民结社,星火燎原过一阵子,最终被朝廷大军踏成齑粉,留下一地白骨和官府更加沉重的摊派。历史的尘埃,竟带着血的味道返潮了。
“师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傅鉴飞的凝思。桂生一头撞了进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不好了!黄泥坳那边……出事了!”
“慢点说,怎么了?” 傅鉴飞合上图谱,心往下沉。
“闹……闹红会了!” 桂生喘着粗气,眼珠瞪得溜圆,带着无法抑制的惊惧,“刚吴家老二从那边逃回来,说……说黄三疤子他们一伙人,不知从哪学来的名头,头裹红布条,拿着锄头铁叉,把王老财新收的一仓谷子,给……给分了!就在晒谷坪上,当着王老财的面!”
“王老财呢?”
“被绑在柱子上,嘴里塞了破布,眼看着他的谷子被那些饿红了眼的穷鬼们抢光!听说……领头放话的就是黄三疤子,他嚷嚷着‘红神降世,照拂穷兄弟’,‘有粮同吃,有难同当’!还说什么……洪大哥就要来了,天要变了!”
黄三疤子?傅鉴飞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瘦削、脸上带着一道醒目刀疤的佃农身影,沉默寡言,眼神总是阴沉沉的。去年他老母病重,傅鉴飞去诊治过,家徒四壁,连药钱都欠着。是饥火,彻底烧毁了这些沉默者最后的忍耐。
“洪大哥?” 傅鉴飞皱眉,这个名字陌生而带着不祥的意味。
“吴老二说,那些人喊‘洪大哥’,好像叫……洪子山!” 桂生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颤音,“说……是比黄三疤子更大的人物!”
武所城连日来弥漫的紧张空气,此刻仿佛被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瞬间滋滋作响,焦糊味弥漫开来。“红会”两个字,像两道蘸了血的朱砂符咒,一夜之间刻在了武所城的每一面土墙和每一块青石板路上。官府的反应快得惊人。翌日清晨,一阵令人心悸的铜锣声便粗暴地撕裂了沉闷的空气,伴随着衙役嘶哑、带着虚张声势的吼叫:“知府大人令!有闻‘红会’妖匪惑众,凡胆敢结社、裹红、聚众滋事者,一经查实,立斩不赦!检举属实者,赏银十两……”
小城的热粥摊子前,几张油腻腻的破桌子旁,几条汉子端着粗瓷碗,碗里是稀得几乎照见人影的秕糠糊糊。锣声远去,一个汉子猛地将碗往桌上一顿,浑浊的糊糊溅出几滴:“他娘的十两银子?老子要是见过十两银子,还用得着喝这猪食?老王掌柜,你这粥是越熬越稀了!”
被唤作老王掌柜的瘦老头,愁苦地抹了把脸:“李三哥,你也别怨我。米价……米价它不饶人啊!州府下来的官船运粮,那价……县城老爷们囤着粮等发霉生虫!我这小本生意,能弄点秕糠杂豆熬成糊糊,已是菩萨保佑了。” 他叹了口气,浑浊的老眼望向城外焦黄的山峦,“再不下雨……这糊糊怕也喝不上几日了。”
傅鉴飞提着药箱,恰好经过。老王掌柜的话,像针一样刺进耳朵。他脚步微顿,朝老王点了点头,算作招呼。那汉子李三哥抬眼瞥见傅鉴飞,眼神躲闪了一下,闷头狠灌了一大口那清汤寡水的“粥”,喉结上下滚动,仿佛要将满腔的怨毒都咽下去。城里的老少爷们,看彼此的眼神都变了,多了一层猜忌和提防,生怕对方头上那无形的红布,或者为了自家灶头能多点米粮,就把邻里卖了去换那十两赏银。空气中飘荡着恐惧和饥饿混合的酸腐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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