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曦时,一条蜿蜒的土路便从睡梦中醒来。褐色的路面升腾着细密水汽,像被蒸腾的绸缎。车辙凹处积着昨夜未尽的雨水,水面浮着几根草芽,偶有麻雀俯冲下来捉虫,涟漪便一圈圈荡开,将阳光揉成晃动的碎金。
一辆马车从晨雾中缓缓走来,颠过土坑时吱呀作响。顾承章躺在马车上,随着车厢不停晃动。剑客墨白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大马,嘀嗒嘀嗒走在最前面;四周还有几张陌生的面孔,呼吸绵长,体态轻盈,显然境界不低。他们的表情严峻而冷漠,仿佛拉着的不是人,是一具死尸。
顾承章境界不高,还受了重伤,不值得他们过分关注。
曾波不是修行者,和顾承章共乘一车,紧张又激动。墨白能顺利拿下顾承章,他还是颇感意外的。先促成魏雍出兵,后抓到天子头号通缉犯,他的风头一时无两,回去以后肯定能得到天子嘉奖。不说位列九卿,起码能升为小司寇,向着天子近臣迈出了坚实的一步。
他现在担心一件事,抢人。
能抢顾承章的主要分两种,一是顾承章来自苍楚,他真怕苍楚这帮南蛮半路劫道,把人抢走。当年苍楚北伐,开疆拓土,天子问罪,他们居然说,“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就摆明了不讲道理,把天子顶得够呛。要是熊崇也来这一手,身边这些修行者是不够看的。
第二,便是风韩、幽魏、炎赵三国会不会来凑热闹,尤其是韩博武、赵咎二人,似乎对顾承章格外感兴趣。
第三,顾承章的死敌,玄秦的王,嬴无垢,也可能对顾承章有想法。
这些人的来头都很大,天子也要怵三分,全是自己惹不起的主。所以曾波在第一时间向洛邑求援,并匆匆赶路,一天只敢睡三四个时辰。
同为使臣的崔琦却有些奇怪,他慷慨地把身边所有的侍卫和修行者都派来和他汇合,但自己却独自返回洛邑,似乎并不想过分参与这件事。
顾承章的四肢被缚龙索紧紧捆住,很不舒服,也无法自主活动。他叹了口气,问道,“有水吗?”
曾波看着顾承章乌糟糟的脸,眼眶浮肿,嘴唇干裂,胡子拉碴,脸色蜡黄,哪里还有个少年郎的影子?他动了恻隐之心,慢慢喂他一碗水。
“多谢。”
“嗯。”
“我的剑呢?”
“在墨白手里。他说,只有剑客才懂剑,其他人不能碰。”
“能还我吗?”
“不行。”
顾承章轻呼一口气,发现周身三十六处大穴全部封闭,应该是埋了针,既可以防止他运转真元,又能避免他恢复过快。
太学宫的高手贴身防护,心思还如此缜密,此番在劫难逃了。他不想再说话,认命地闭上了眼睛。这几天他也没有反抗,该换药换药,该吃饭就吃饭,因失血而引起的头晕已经几乎没有了,只剩下痛,从皮肤到骨髓、从伤口到肺腑,全都是火辣辣的疼痛。
他没有哼过一声,让曾波也有了些许敬意。
“戒备!快!有人挡道!”
卫兵的呼喊让曾波有些心慌,不会真的有人劫道吧?有这么巧?
修行者贴近马车,一队虎贲呈半圆形护住他们。人数太少了,阵型无法合拢。
曾波跳出车外,朗声道,“我乃天子使臣,代天巡狩,尔等何人,敢拦我的车队?”
一匹高头大马缓缓上前,拱手道,“见过尊使。在下暴焕,奉风韩太子韩博武之命,在此等候尊使车驾,侍奉酒水,补给物资。”
说着,他大手一挥,抬出几个大箱子,里面堆满了珍珠、黄金、珊瑚、玳瑁等珍贵物品。
“我等物资充足,无需补给。韩太子的心意在下心领,并将如实告知大周天子,多谢了。烦请让路。”
见曾波不为所动,暴焕只好翻身下马,以奉酒为名,笑容不变,低声道:“尊使一路辛苦,些许薄礼,不成敬意,权当是给尊使和诸位壮士路上买些酒水驱寒。太子殿下对顾先生素来仰慕,虽知其罪在不赦,但怜其才学,不忍见其受辱于道路,渴馁于囹圄。恳请尊使行个方便,让我等略尽心意,奉上些酒食,看着他吃下,我等回去也好向太子复命。”
曾波对那些东西不太上心,只想赶紧离开,板着脸道,“将军,顾承章乃是朝廷钦犯,天子亲自面审的人,他的饮食起居,自有规制,不劳韩太子费心。请回吧!”
暴焕见曾波态度坚决,话锋一转,姿态放得更低。“尊使明鉴,我等绝无他意,更不敢让尊使为难。只是……只是奉太子之命,若不能完成,回去很难交差啊。韩太子是要亲自来的,但您知道,他的那双腿,是在是……通融一下,让我们送上些酒菜,就当是、是送行酒。这点心意,还请尊使笑纳。”他指了指那几箱财宝。
曾波连珠宝都不收,当然也不可能被他的话打动,但暴焕身后那些手按刀柄、眼神锐利的风韩武士,又瞥了一眼身边数量有限的虎贲和修行者,心中权衡。又不是在打仗,彻底撕破脸动起手来,得罪了风韩太子不说,只怕会有更大风波,得不偿失。对方只是要求送一顿饭,若再严词拒绝,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也怕逼得对方狗急跳墙。
他沉吟片刻,勉强点了点头。“只准你一人近前,送上酒食,不得迁延时间,吃完后立刻离开!”
暴焕大喜过望,连声道,“那当然,多谢尊使!”
他接过食盒,在墨白冰冷的目光下,走向马车。
曾波示意看守掀开车帘。顾承章依旧静静地躺着,眼神空洞地望着晃动的车顶。
暴焕爬上马车,看着顾承章凄惨的模样,眼神痛惜。顾承章救过韩博武,又暴打嬴无垢,暴焕对他还是蛮敬重的。
他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壶酒。他低声道:“顾先生,太子殿下命我前来,送您一程。”说着,他扶起顾承章,小心地避开了他的伤口,端起一碗肉粥,用勺子慢慢喂他。
顾承章没有抗拒,吞咽的时候,喉咙和胸口都有一阵剧痛,不过他掩盖得很好,没有让外人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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