棫阳宫内,张超正在给嬴景把脉。
嬴景挥了挥手,太监宫女躬身退出,只留下张超一人。
张超本就提心吊胆,看到这一幕更是肝颤。
“张超,听说,你原本是玄秦人,不是义渠人?”
“是。”张超赶紧回答,“小人的父亲是个铁匠,被义渠人虏去打造兵器。后来干活勤恳,当地首领便赐了个女婢给他,就是小人生母。因为父亲略懂几个字,就让我拜入当地巫师门下,学习巫术。但小人学不会巫术,因巫医不分家,医术学得还可以,就……”
“噢,听你说过。”嬴景打断了他,问道,“老夫脉象如何?”
“回大王,您脉象沉稳,跳动有力,且节奏较快,并无迟暮之象。且大王还以剑术强身,内外得益。即便偶感风寒,也能快速痊愈。一言以蔽之,好身体!”
“你很会说话。”嬴景笑道,“那,孤的儿子嬴无垢,他的脉象如何?”
“回大王,那日宴会上,臣已经说过了,并无大碍,稍微调理一下,迟早会有的。”张超知道这才是嬴景请脉的目的,回答得比较得体。
“是吗?刚刚夸你会说话,看来你这个人,不禁夸啊。”
“是是,臣不会说话,大王责备的是。”
“太子的脉案,孤已经看过了。你可知,棫阳宫中遍地太医,孤为什么不找他们给太子请脉?”
“臣不知。”
“因为他们很市侩,也怕说了真话会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你不是太医,不需要如此奉承,为什么也不肯说真话?”
“回大王,臣说的是真话。”
“是吗?”嬴景冷笑道,“徐卢生不过抓了你全家,就把你吓成这样?孤一句话,让你眼睁睁看着他们被一刀刀活剐了,你不信?”
张超噗通一声跪下,泪流满面,“大王,小人犯了什么罪,要祸及父母妻儿?”
“欺君罔上。”
张超不说话了。
“太子不在,你现在就说真话,孤赏你黄金一百两,准你带着家人速回义渠。敢说半句假话,孤让你亲手蒸熟你三岁小儿吞下去!你一口一口把你全家吃完了,孤还让你活着!”
张超只觉得自己身堕阎罗殿,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喉咙里好像卡了骨头。
“说!”
一声暴喝,张超的裤裆湿了一大片。
“是,是臣说谎。”张超伏下身子,不敢再看嬴景的眼睛,将当日脉象一五一十说出。
张超的声音如同冰锥,一个字一个字凿进嬴景的耳中,再狠狠刺入他的心脏。那关于天阉的详尽描述, “元阳亏虚、先天不足、无法人事”、“经脉闭塞如顽石、生机断绝”的诊断,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身为君王和父亲的每一寸神经。
最后一个字音落地,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沉重得让人窒息。只有张超伏在地上压抑不住的喘息声,以及嬴景自己胸腔里沉重而混乱的心跳。
嬴景没有动。他没有暴怒地掀翻案几,也没有厉声呵斥。他甚至没有再看地上抖成一团的张超。他只是怔怔地坐在那里,原本锐利的双眸此刻空洞无神,直直地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魂魄已被抽离。
天阉……天阉……这两个字在他脑中疯狂回旋、撞击。
他当然知道什么是天阉,不用张超说得那么详细。那是上天的诅咒,是血脉断绝的宣告!是比任何疾病、任何伤势都更彻底的绝望。这意味着他寄予厚望的太子,他夭折数位儿子后仅存的嫡长子,他苦心栽培多年的继承人,竟是个永远无法诞育子嗣的废人!
断子绝孙这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头皮滋滋作响。他嬴景,一生杀伐果断,开疆拓土,所求不过是将这铁桶江山传于万世。可如今,这宏伟蓝图竟在根源上崩塌了!嬴氏正统的血脉,将在他这里断绝?太子的东宫之位,竟是一棵注定无法结果的枯树?
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比千军万马压境更令人窒息,瞬间攫住了他。那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命运扼住喉咙、狠狠嘲弄的无力感。
他一生信奉力量与掌控,视天命如可攀登之高山,此刻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与脆弱。天道无情,竟以如此残忍的方式,在他得意、辉煌的时刻,给予他最致命的一击。
他眼前闪过太子嬴无垢的身影。那挺拔的身姿,冷峻的面容,不好女色、行军布阵、杀伐决断……过去一切让他引以为傲的特质,此刻都变成了巨大的讽刺。
一个天阉的太子?一个永远无法留下子嗣的储君?这东宫之位,岂不如同沙上堡垒,经不起任何风浪?嬴氏一族被他借姬瑞清的手、以献俘的方式清理大半,但保不齐朝堂上还有虎视眈眈的眼睛。他们若得知真相,顷刻间就会将这棫阳宫撕得粉碎,玄秦的江山,也将陷入无可避免的腥风血雨。
“我嬴景……真要断子绝孙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灼烧着他的理智。他感觉到一股腥甜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压住。为了江山稳固,为了嬴氏宗庙的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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