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嬴景和孩子不亲近，饭桌上总多了几分不自然，所以两孩子匆匆刨了几口，便以练剑为借口出去了，嬴景和卫夫人都没有拦着。
叶孤鸿没有出现，留在自己房中静修。
片刻后，嬴景放下碗筷，取生绢擦手。卫夫人柔声道，“看大王面带倦色，现在有没有重要的政务需要处理？没有的话，大王躺在这里，臣妾替您推拿几下。”
“如此甚好，该办的，昨晚都办完了。”
“那就好。看大王似乎有心事，如果不是朝政上的，不妨和我说说。”
“无垢这孩子，二十多了，本来理政是一把好手，偏偏又想着去修行。嬴氏一族，没有出过大修行者，我想让他试试，结果学得还不错。但出了宫，又接二连三地把事情搞砸，若道心破碎，岂不是变成废人一个？目不能两视而明，耳不能两听而聪。螣蛇无足而飞，鼫鼠五技而穷。行事要专一，这事他怎么就不懂？”
“那大王把他召回来，放在身边好好调教也就是了。日子还长着呢，大王不必如此忧心。再说了，男子汉嘛，受点挫折，行事反而更加沉稳些。”
“嗯，也有道理。”
嬴景眼睛半闭，感受着卫夫人的手在后背游走。这不是一双按摩的手，所以他几乎感受不到应有的力道，也几乎完美地避开了应该按揉的穴位。
“你不该按那里的，不舒服。”
“哦。”卫夫人有些紧张，“按哪里会好一点？”
“这里。”
卫夫人顺着他的眼睛看过去，是一顶微微隆起的帐篷。
“大王，那怎么可以？”卫夫人脸上飞起云霞，不胜娇羞。
“我是你的夫君，怎么不可以？”嬴景拉过那双白皙的柔夷，放在上面，“来吧。”
“大王……”
半晌之后，筋疲力尽的嬴景沉沉睡去。身侧的卫夫人，看着那张日益苍老的容颜，内心陡然升起一股厌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味道，随他翻身后，化作一阵湿热的浊浪涌来，那是一种裹着酸腐的霉烂棉絮味般的味道，混着牙床萎缩渗出的腥涎，像团永远晾不干的烂布条堵在喉头。
这具躯体正用每个毛孔宣告着新陈代谢的废墟，连每日一换的松江棉被都被腌渍成了死亡的先声。
她实在受不了，捂住口鼻，随意扯了一件薄衫披在身上，不顾起伏的峰峦大半露在外面，示意门外的婢女赶紧打一桶热水来。
婢女有些功夫在身上，很快办妥；热气腾起，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卫夫人迫不及待地滑入桶中，用最短的时间洗掉身上的那股子老人味。
水温略高，烫得她娇嫩的皮肤微微发红。她舒服地呻吟了一声，突然想他，神色黯然。
她没有心思再泡下去，起身后，特意找了一件藻绿色的长裙穿上，又把床头快要燃尽的安神香重新换了。
她莲步款款，倚在雕花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藻绿裙裾上的金线暗纹，看着门口的的那棵合腰粗的桂花树。春风裹着玉兰香气撩开她的长发，拂过她微湿的肩头，从发梢滴落几滴水珠。远处竹林传来剑器相击的清鸣，像一串冰珠子落在青石板上。
叶孤鸿不在，他们击剑就是在打闹。
卫夫人，原名卫婉清，卫国国君卫平膝下第六女，长相婉约清丽，与名字极相符。年十四时，怀揣最美好的少女梦，幻想着一个高大俊朗、威武雄壮的夫君等着自己，嫁入玄秦为妃。大婚之夜，满怀期待的她第一眼看到嬴景便大失所望。
望之不似人，老得就像风中的蜡烛。
嬴景国事繁忙，后妃众多，临幸她的次数很少且草草完事，和贬入后宫没什么区别。深感屈辱的她，于中秋佳节之时，用三尺将自己挂在了桂花树树上。
她没有自杀的经验，只是简单模仿书中悬梁自尽的情节，不知道利用身体的重量在最短的时间内扯断脖子。白绫收紧后，她挣扎了很长时间，痛苦难当。
这一幕被奉旨赐菜的太监撞了个正着，叶孤鸿担任随行护卫。
卫夫人弥留之际，叶孤鸿掷出了腰间长剑，割断白绫救下了她。
嫔妃自杀是大罪，叶孤鸿可怜她，以全部积蓄收买了太监不报，当做无事发生。
自此两人相识。
叶孤鸿的剑术造诣极深，只是不喜外露。后来在比剑中逐一击败宫中剑客，嬴景亲赐宝剑惊鸿，并于嬴无锋三岁生辰时指定他为王子剑师。
嬴无垢、嬴无垢……卫夫人喃喃自语，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令人沉醉。
嬴景这一觉睡得好沉，直到傍晚时分才醒来。
“大王醒了？”卫夫人笑道，“妾身服侍大王洗漱，起来用膳吧。”
“嗯，现在几时了？”
卫夫人端过一盆热水，绞好烫热的棉布，一边小心地给他擦脸，一边回答道，“大约酉时了。”
“这么晚了？”嬴景坐直了身体，无奈道，“看来孤真的老了，熬个夜就虚成这样。换年轻的时候，三天三夜不合眼也不会如此疲惫。”
“妾身可不觉得大王老了，刚刚不是挺生猛的吗？”
嬴景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晚上再过来找你。孤错过了午朝，要马上召太史问一问嬴无垢的消息。义渠那边有使团前来和谈，戌时要赐宴，现在就不吃了，孤不饿。”
卫夫人神色一变，勉强笑道，“好吧。妾身等着你。”
嬴景看她潸然欲泣的样子，拍了拍她的脸颊，安慰道，“委屈你了。你自己先吃吧。”
说完，嬴景穿上王服，路也不走了，直接坐上两人抬舆往大殿赶去。
卫夫人看着他走远，屏退一众宫女，轻声道，“出来吧，他走了。”
宫内空无一人。
“生气了？”卫夫人红了眼睛。“逢场作戏而已，我的心一直在你这里。”
丝绸裙摆无风自动，有人把她拥入怀中。
卫夫人转身抱住了他，脸紧紧贴在他宽阔的胸膛，“老匹夫今晚不会再来的，无锋他们也要陪宴。今晚，我只属于你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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