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听得血脉偾张,眼中精光爆射!他长笑一声,竟真的从腰间(不知何时佩戴的)解下一支通体莹白、显然价值不菲的玉笛,凑至唇边。
清亮高亢、穿透力极强的笛音,如同鹰唳长空,骤然切入琵琶那金戈铁马的洪流之中!笛声并未被琵琶声淹没,反而以一种奇特的韧性缠绕、攀升、交织其间。时而刚劲凌厉,如箭矢破风,与琵琶模拟的杀伐之音竞相争鸣;时而转折为相对舒缓明亮的乐句,如同大战间歇的宴乐与誓师,与琵琶的铿锵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妙地融为一体。
李存勖的笛技竟也相当不俗!气息绵长,指法灵活,更难得的是那份挥洒自如、睥睨天下的气度,仿佛他吹奏的不是笛子,而是在调度真实的千军万马!帝王的威严与艺术家的激情,在此刻奇异而和谐地交汇于笛音之中。
郭从谦心中震撼无以复加。他全神贯注于琵琶,耳朵却牢牢捕捉着每一个笛音的变化,指尖力道、节奏疾徐,下意识地随之调整、应和。这不是简单的伴奏,而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基于同一宏伟主题的即兴对话与竞技!他的技艺被激发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许多平日练习时未曾完全领悟的关节之处,竟在此刻高压下的默契配合中豁然开朗!
曲至最激昂酣畅处,李存勖忽然将玉笛一抛(自有眼疾手快的内侍慌忙接住),长身而起!他竟随着那令人血脉贲张的乐点,就在这紫宸殿的御阶之前,广袖一振,踏步起舞!
龙袍的下摆随着他雄健的步伐翻飞,每一次顿足、旋身、扬臂,都精准地踩在琵琶与残留笛韵的节拍之上。他的舞姿并非柔媚的宫廷舞蹈,而是糅合了军阵步伐的雄健与梨园技艺的韵律,刚劲有力,大开大合。转身时袍袖如云卷,踏步时沉稳如山岳,腾挪间竟真能让人联想起当年沙场驰骋、破阵杀敌的凛凛威风!帝王的尊贵与武者(或舞者)的豪迈,在此刻他身上矛盾而和谐地统一。
郭从谦看得呆了,连手中的琵琶都险些忘了拨动。但他很快回过神来,指尖非但未停,反而愈加灵动!他不再仅仅跟随陛下的节奏,而是开始以琵琶声主动引领、烘托那充满力量与美感的舞蹈!琵琶声愈发铿锵激越,如战鼓催征,如马蹄踏破;又时而转为密集清脆的轮指,如同剑器相击,火星四溅!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明黄色的舞动身影,眼底是纯粹的、近乎炽热的钦敬与沉醉。这一刻,什么君臣尊卑,什么御前禁忌,似乎都被这酣畅淋漓的乐舞冲散了大半,只剩下最原始的艺术共鸣与知音相得的狂喜。
殿外夜风穿廊而过,带来太液池上微凉的水汽。殿内却是一片炽热。烛火因人物的快速移动而摇曳生姿,将帝王矫健的舞影与乐人专注抚弦的身姿,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和绘有山海祥云的墙壁上,变幻出光怪陆离、动感十足的画面。乐声、舞步声、衣袂破风声、甚至那粗重了些的呼吸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忘却尘俗的、极致的欢腾。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郭从谦一个干净利落、力贯千钧的扫拂弦收尾,李存勖也以一个极具张力的弓步扬袖姿态,定格在最后一个音符消散的余韵之中。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唯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以及两人尚未平复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李存勖保持着结束的姿势片刻,才缓缓直起身,脸上因运动而泛着红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先前的疲惫与烦闷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畅快淋漓的满足与兴奋。他看向依旧抱着琵琶、怔怔望着他的郭从谦,朗声大笑:“痛快!当真是痛快!从谦,好琵琶!好默契!”
郭从谦这才如梦初醒,慌忙放下琵琶,伏地叩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陛下神武天纵,笛艺超群,舞姿更是……更是英姿勃发,奴才……奴才今日得见天颜风采,得伴圣驾合奏,实乃三生有幸,死而无憾!”他这话虽有奉承成分,但激动与敬服却大半是真。
李存勖走上前,亲手将他扶起,拍着他的肩膀(这亲昵的动作让周围内侍眼皮又是一跳),笑道:“不必如此。朕许久未曾如此尽兴了!从谦,你很好!不仅是琵琶好,鼓也好,更难得的是这份灵气与懂得配合的心!”他眼中满是激赏,甚至带着几分发现珍宝的得意,“往后,朕若烦闷了,便寻你合奏!这紫宸殿,也需有些活气!”
“奴才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郭从谦心中激动难平,却仍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连忙表态。
这一夜,紫宸殿的灯火,熄灭得比往常晚了许多。
郭从谦回到配殿时,已近子时。他独自坐在黑暗中,怀中似乎还残留着琵琶的震动,耳畔依旧回响着那激越的笛音与帝王豪迈的笑声。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酸痛,心中却是一片滚烫的、混杂着巨大荣耀、深刻震撼与隐隐不安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今夜之事,绝非寻常。陛下对他显露的亲近、赏识乃至……某种程度上的“平等”相待,是前所未有的。这或许意味着他真正走进了帝王的视线,不再仅仅是一件好用的“乐器”。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他已被推到了更耀眼的聚光灯下,承受的目光将更加复杂,潜在的危机也将成倍增加。
“知音相得”?在这深宫之中,帝王与伶人之间,何来真正的“知音”?今夜畅快,或许只是陛下心血来潮的宣泄。一旦时过境迁,或者有更趁心的玩意儿出现,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郭从谦在黑暗中,缓缓握紧了依旧有些颤抖的手指。胡师傅“慎之又慎”的叮嘱,苏姐姐关于“御前是非地”的警告,再次如冰水般浇上他滚烫的心头。
前路,是更加莫测的恩宠,还是更加危险的深渊?他看不清楚。他只知道,从今夜起,他郭从谦在这深宫之中的处境,将变得更加微妙、更加复杂。他必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警醒,更加如履薄冰。
窗外,夜色如墨。紫宸殿方向的灯火早已熄灭,仿佛方才那场酣畅淋漓的乐舞盛宴,只是一场短暂而绚烂的幻梦。而梦醒之后,现实的宫墙,依旧冰冷而森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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