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沈清弦第一次见到完全卸下所有伪装的赵无妄。不是那个嬉笑怒骂的古董商，不是那个智计百出的破梦人，只是一个被庞大命运压得喘不过气、在孤独和恐惧中挣扎了太久的年轻男人。
她的心像是被温水漫过，酸涩而柔软。她伸出手，越过桌面，轻轻覆在他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上。
指尖微凉，触碰的瞬间，赵无妄却感到一股奇异的暖流，从她指尖传递过来，不是体温，而是一种更玄妙的东西——像是她异瞳中那份能窥见“真实”的宁静力量，短暂地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无妄，看着我。”沈清弦轻声说。
赵无妄抬起眼。
沈清弦的异瞳在昏黄烛光下，左黑右灰，清晰地映出他的脸庞，没有怜悯，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沉静的、洞悉一切般的了然。
“我的眼睛，能看到很多‘不真实’的东西，人心的恶念，物体的记忆，还有……你身后的‘影’。”她缓缓说道，“但正因为我能看到这些，我才更清楚，什么才是‘真实’。”
“真实就是此刻坐在我面前的你，会恐惧，会迷茫，会醉酒，会说‘怕’。真实就是你的手是温热的，你的眼神里有痛苦，也有未灭的光。真实就是——”她握紧了他的手，力道不大，却无比坚定，“无论你身上背负着什么血脉、什么诅咒、什么影子，此时此刻，选择坐在这里对我倾诉脆弱的人，是你。担心会牵连我的人，是你。这就够了。”
“至于宿命……”沈清弦的眼中掠过一丝与她年纪不符的沧桑与决绝，“我的父亲因画获罪，我天生异瞳被视为不祥，家道中落受尽白眼。我也曾以为，这就是我的宿命。但我不认。所以我夜探秦府，所以我与你联手破梦，所以我站在这里。”
“无妄，宿命是用来打破的，不是用来认命的。”她看着他，目光灼灼，仿佛能点燃他心底即将熄灭的火星，“如果那‘帝王之影’真是你的宿命，那就去面对它，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然后——战胜它。就像我们正在努力战胜古画的诅咒一样。”
“你不是一个人。”她最后说道，声音轻而重，“从我们在秦府地下暗格被迫携手的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酒馆喧嚣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寂静。
赵无妄反手握住了沈清弦的手，很用力，像是在激流中抓住唯一的浮木。他掌心的薄茧摩擦着她细腻的皮肤，传递着一种粗粝的真实感。他看着她，看着这个看似柔弱，却在风雨中一次次挺直脊梁，甚至能在他最狼狈时给予他力量的女子。
那些翻涌的恐惧、自我怀疑、宿命的沉重，并没有消失，但它们被一股更强大、更温暖的力量暂时包裹、安抚了。这股力量来自她指尖的温度，来自她眼中的信任，来自她话语里的无畏。
他忽然想起在地穴中，龙气结晶光芒照耀下，她毫不犹豫说出“我来承担”时的眼神。原来，她早已走在了他的前面。
“你说得对。”赵无妄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沉下来的力量。他松开手，慢慢坐直身体，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虽然还是满身酒气，眼神却逐渐凝聚起光，“醉这一场，够了。”
他看向沈清弦，那个熟悉的、带着几分惫懒和锐气的笑容重新回到嘴角，虽然还有些勉强，却不再是伪装：“谢谢你，清弦。谢谢你来打醒我这个懦夫。”
沈清弦摇摇头：“你不是懦夫，你只是……背负太多，又习惯了独自背负。”
赵无妄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这句话轻轻触动。他长舒一口气，仿佛将胸中郁结的浊气尽数吐出，然后正色道：“‘帝王之影’的事，你我知晓便好，暂时不宜外传，尤其是对朝廷中人。但我们可以暗中查证，从我的家族，从前朝皇室秘辛入手。”
“至于古画，”他眼神一凛，“下一个名字已经出现，诅咒在加速。我们得尽快掌握主动。月无心手里的龙气结晶……或许是个变数，但未尝不是机会。”
思路重新变得清晰，那个冷静缜密的赵无妄又回来了，只是眼底深处，多了一份被淬炼过的坚定。
沈清弦点头，刚要说话，酒馆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门口戛然而止。
门帘再次被猛地掀开，这次闯入的是两名身着镇魔司服饰的侍卫，神色严峻。他们目光扫过酒馆，迅速锁定赵无妄和沈清弦，快步上前，抱拳行礼：
“赵先生，沈姑娘！统领紧急传讯，请二位速回清思院！”
赵无妄与沈清弦对视一眼，心中同时一沉。
“何事如此紧急？”赵无妄起身，酒意已去了大半。
其中一名侍卫压低声音，语气凝重：“城内多处发生异事，有人……在自家的镜中，看到了‘鬼影’！已有数人受惊病倒，一人……疑似溺毙于水盆之中，现场镜子留有墨迹！统领判断，可能与古画诅咒有关，事态紧急！”
镜中鬼影！现实入侵！
赵无妄眸中寒光乍现。第五个名字“钱”带来的，果然不是简单的梦境轮回，而是诅咒对现实世界更直接、更诡异的侵蚀！
“走！”他再无半点犹豫，对沈清弦道。
两人迅速离开酒馆，翻身上了镇魔司侍卫带来的马匹。夜风扑面，带着深秋的寒意，却也让赵无妄彻底清醒。
他回头，看了一眼酒馆门口那盏在风中摇晃的孤灯，又看向身旁策马与他并肩、青丝被风吹起的沈清弦。
醉影已散，真心已明。
前路纵有千般诡谲、万丈深渊，但这一次，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马蹄踏碎长街寂静，向着清思院，也向着新一轮、更加莫测的危机，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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