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秋日，总带着一种黏稠的、挥之不去的潮气，不像北方的秋高气爽，仿佛连空气都带着清晰的骨节。顾言合上厚重的计算机专业书，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窗外的天色已经暗沉，远处教学楼亮起星星点点的灯，像散落在天鹅绒上的碎钻。他习惯性地拿起手机，屏幕亮起，定格在和林晓晓的视频通话界面。上一次通话记录，是两天前，时长十七分钟。比往常短了十一分钟。一种难以言喻的滞闷感，像这南方的潮气，悄无声息地浸润上来。他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敲下一行字：「在干嘛？」指尖悬在发送键上，迟疑片刻，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太刻意了，像一种不动声色的查岗。他放下手机，试图将注意力重新拉回代码世界，那些冰冷的、逻辑严密的符号，此刻却构建不起任何有效的屏障。宿舍里很安静，只有另一位室友敲击键盘的哒哒声。顾言的生活仿佛被设置成了精确的模式：教室、图书馆、宿舍、食堂。规律，高效，却也……寡淡。直到那个来自北方城市的视频请求，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才能短暂地打破这种平衡。
他会提前十分钟整理好书桌，调整好摄像头的角度，确保背景整洁得如同他这个人一样，无可挑剔。然后，在铃声响起第三秒时接起，用一贯平稳的声线说：“喂。”屏幕那端，是另一个世界。嘈杂，鲜活，色彩斑斓。林晓晓总是会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抱怨素描课的老师多么严苛，分享食堂新出的甜品味道多么奇怪，或者展示她刚完成的一幅随手涂鸦。她的镜头偶尔会晃动，扫过她堆满画具的桌面，扫过窗台上萌发的绿植，扫过她被阳光镀上茸茸金边的发梢。顾言通常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目光却会不动声色地掠过屏幕的每一个角落，像最精密的扫描仪，捕捉所有细微的变化。她换了个新发卡。她好像瘦了一点。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起的弧度，和他记忆里的分毫不差。这种定时定点的联系，成了他异地生活中一个隐秘的锚点。他从未承认过期待，但每一次通话结束，宿舍便会重新陷入一种过于空旷的寂静。
而最近，这种寂静，似乎变得比以前更难熬了。承手机的震动打断了顾言的走神。是晓晓发来的消息，一连好几条，带着雀跃的符号。「哥！我们今天社团招新结束啦！我加入美术社了！」「社长人超好的！是咱们学校很有名的学长，叫陈宇，拿过好多奖！」随消息发来的，还有几张照片。一张是社团招新摊位的全景，横幅上写着“沐光美术社”，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画作，色彩奔放，构图大胆。另一张是晓晓和几个新社员的合影，她站在中间，比着俏皮的剪刀手，笑容灿烂得晃眼。阳光正好，泼洒在每个人年轻的脸庞上，洋溢着一股顾言身处环境里稀缺的、毫无负担的青春气息。顾言的指尖在“陈宇”这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下。然后，他点开了第三张照片。那是一张抓拍的特写，焦点是晓晓正低头调色盘的侧影，但背景虚化处，一个身材高挑、穿着干净白衬衫的男生正微笑着看着她，眼神温和，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男生鼻梁很高，眉眼舒展，是那种毫无攻击性、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阳光学长”模样。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画架旁，姿态放松又透着一股内行的从容。「这张是陈宇学长抓拍的！他说我调色的专注感特别好！」晓晓的文字里，带着被人肯定后的欣喜和一点点小骄傲。顾言的目光锁在那张照片上，很久没有移开。屏幕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眼底，明明灭灭。
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喧闹的招新现场，温暖的秋日阳光，那个叫陈宇的学长如何自然地拿起相机，如何找到最佳的角度，如何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对晓晓说：“别动，这个角度光影很好。”而他，顾言，只能通过一方冰冷的屏幕，旁观着这一切。异地带来的物理距离，在此刻化成了一种尖锐的实质，刺穿了他一直以来用冷静和自制构筑的外壳。他发现自己在意。非常在意。这种在意，陌生而汹涌，让他有些措手不及。是哥哥对妹妹社交圈的正常关心吗？他试图用这个理由说服自己，但心底某个角落发出清晰的嗤笑。不是。那种细微的、酸涩的、如同藤蔓般悄然收紧的感觉，名为“占有欲”。他敲下回复，努力让语气显得平淡无波，甚至带上一点他惯常的挑剔：「画架摆的角度不对，逆光了。你这个社长，观察力有待提高。」消息发送成功。他期待着晓晓可能会发来一个气鼓鼓的表情，或者反驳说“学长明明很专业”。他会继续用这种看似嫌弃实则暗含关注的方式，将她拉回到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对话频道里。然而，晓晓的回复很快来了，却完全偏离了他的预期。「啊？学长可能没注意到吧。不过他夸我色彩感觉天生很好哦！还说以后社里活动，可以多指导我！」后面跟了一个开心到转圈的表情包。顾言的手指僵住了。他预想中的“交锋”没有发生，晓晓完全沉浸在被学长认可的喜悦里，甚至没有察觉到他话语里那点刻意的贬低。她像一只懵懂的小兽，欢快地跑向一片看似无害的草原，浑然不觉身后注视着她的目光里，已经掀起了怎样的暗潮。一种无力的焦灼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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