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猝然回头。臻多宝不知何时已披衣起身,无声无息地站在几步开外。他脸色依旧苍白,是久病之人特有的那种缺乏血色的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锐利,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下,沉着能穿透一切的光。他并未看赵泓,视线落在药罐里翻滚的深褐色药汁上,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提。
“啊?哦……是,是有点猛了。”赵泓有些慌乱地应着,连忙移开扇子,试图掩饰方才的失态。他下意识地垂下眼,避开对方可能投来的探究目光,只觉一股热气不受控制地涌上脸颊耳根。
臻多宝缓步走近,并未在药炉旁停留,而是踱到窗边那张堆满书卷的旧木案旁。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指尖带着凉意,随意地拨弄着摊开的几卷书册和散落的药材——那是赵泓前几日从外面带回来的。窗外的天光灰蒙蒙的,吝啬地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单薄而挺直的侧影。
“这些药……难为你寻来了。”臻多宝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多少情绪,指尖捻起一片干枯的、边缘微卷的当归片,“市井之间,寻常药铺,倒也齐全。只是……”他顿了顿,指尖的当归片轻轻落回桌面,发出细微的轻响,“有些宫里的东西,比如太医院秘制的紫金活血膏,对旧年冻疮留下的筋骨僵痛,效用倒是极好。可惜,宫墙之外,便是万金也难求了。”
“紫金活血膏……”赵泓几乎是下意识地喃喃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像一把无形的锥子,瞬间刺破了他勉力维持的平静。那个雪夜……宫门森严,禁卫持戟默立如冰冷的铁像……一个小内监捧着个不起眼的青瓷小圆盒,低头碎步快走,消失在重重宫门后的阴影里……那盒子里装着的,可不就是这千金难买的紫金活血膏?是为谁求的?又是谁在享用?这些画面碎片般冲入脑海,带着宫廷特有的、阴冷潮湿的气息。
他猛地意识到什么,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倏地抬眼看向窗边那人。
臻多宝依旧侧对着他,目光似乎落在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上,仿佛刚才那句关于宫廷药膏的话,真的只是随口感叹。然而,赵泓却清晰地捕捉到,在那句话出口的瞬间,臻多宝捻动药材的指尖,极其细微地停顿了那么一刹那。那停顿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赵泓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
窗外的寒风骤然加大,卷起地上的枯叶和雪沫,狠狠抽打在窗纸上,发出哗啦一阵乱响。小筑内的空气凝固了,只有药炉里的药汁还在不知疲倦地咕嘟着,升腾起苦涩的白汽,氤氲在两人之间,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模糊了那无声涌动的试探与惊疑。
小筑的门被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猛地撞开,发出沉闷的“砰”一声。臻安裹着一身寒气冲了进来,反手用力将门死死抵住,才勉强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声。他脸色铁青,嘴唇冻得发紫,不住地哆嗦着,连眉毛和鬓角都结了一层细碎的白霜,急促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白雾。
“公子!”他顾不得拍打身上的雪沫,几步抢到炭火盆旁,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颤抖,不是冷的,而是气的,“史馆……史馆那边……简直……简直是群狼心狗肺的畜生!”
他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卷。那油布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显然经过多次传递。他手指冻得有些不听使唤,解了几次才解开外面的细绳,露出里面几页薄薄的、边缘毛糙的纸笺。他双手捧着,像捧着烧红的烙铁,又像捧着千斤重担,递到臻多宝面前。
“您看看!您看看他们都写了些什么混账话!”臻安的声音拔高了,因愤怒而嘶哑,“他们……他们竟敢!竟敢说当年那笔所谓的贪墨军饷,是……是证据确凿!说……说老爷和少爷……是……是畏罪自戕,以死谢罪!还说什么……什么有‘新发现的密档’佐证!”
臻多宝坐在案后,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伸出手,指尖异常稳定,接过了那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纸笺。炭火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跳跃不定,却无法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点燃任何一丝波澜。他垂下眼,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字迹或工整或潦草的字句上。
小筑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臻安粗重的喘息。赵泓站在药炉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比门外卷进来的风雪更甚。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臻多宝拿着纸笺的手。那手背的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还有……还有更恶毒的!”臻安喘匀了一口气,语气更加悲愤,“他们说……说公子您……您当年侥幸逃脱,是……是有人暗中包庇,定是同党!如今潜藏不出,是……是心怀叵测,意图翻案,扰乱朝纲!他们……他们已经开始串联了!听说……听说已有几个给事中,准备以此为据,上本弹劾!要将……要将我臻家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连……连根拔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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