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抬着头,望向赵泓的方向。那双总是蕴着深潭般智慧、或狡黠如狐、或淡漠如烟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弱,像被狂风吹熄的残烛。更深的是心痛,一种足以将灵魂都碾碎的剧痛——为他呕心沥血经营、如今化为废墟的多宝阁,为那些忠心耿耿、此刻却倒毙在地、再无声息的暗卫……这痛楚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然而,当赵泓那浴血魔神般的身影,踏着尸骸一步步撞入他模糊的视野时,在那深不见底的痛楚与虚弱的深渊里,一丝极其微弱、连臻多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光,倏然闪过。那是溺水者抓住浮木时本能的一瞬安心,绝望深渊里一缕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他所在的位置,因着焦尾琴案的遮挡和一点侥幸,相对完整些。但这“完整”不过是更大的讽刺。他身后,那座一人高的青铜饕餮纹香炉,被一柄巨大的宣花斧劈开了一道狰狞的豁口,炉身扭曲,炉灰混合着凝固的血块泼洒一地。身侧,是钧窑天青釉莲花式笔洗的碎片,那传说中“雨过天青云破处”的瑰丽釉色,在血污中黯淡无光,旁边还躺着一轴被血浸透了大半的苏东坡《寒食帖》手卷,墨迹在鲜血中洇开,如同无声的泪痕。头顶,一根被火焰舔舐得焦黑、布满深刻刀痕的雕花房梁,正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摇摇欲坠,随时可能带着烈火与死亡轰然砸下。臻多宝倚在那里,如同这废墟中仅存的、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无比易碎的稀世珍宝,周身环绕着毁灭的尘埃与死亡的气息,只待那最后一记重锤落下,便彻底湮灭。
赵泓动了。
他布满血污的右手猛地握住插在左臂上的透骨锥尾端,那冰冷的金属触感刺骨。没有一丝犹豫,猛地向外一拔!
“嗤啦——”
只听得“嗤啦”一声,仿佛是布匹被硬生生撕裂开来,那声音在这静谧的环境中显得格外刺耳,令人毛骨悚然。紧接着,一股浓稠的黑色血液如泉涌般从伤口处喷射而出,溅落在他脚下那已经破碎不堪的琉璃瓦片上,形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污。
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犹如毒蛇噬咬一般,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仿佛每一根神经都在被烈火灼烧。他那原本高大而强壮的身躯也不禁颤抖了一下,似乎难以承受这钻心的痛苦。
然而,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那沾满自己血肉的凶器,仿佛那根本不是从他身体里硬生生拔出来的东西一般。只见他手臂一挥,那沉重的透骨锥便如同被丢弃的垃圾一样,被他随手扔到了一边。
“当啷”一声脆响,透骨锥重重地砸落在不远处的一具尸体旁,溅起几点猩红的血花,与那滩黑血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血腥而恐怖的画面。
他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又被剧痛反复冲刷的左臂,拖着疲惫沉重如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踏过这片由他亲手造就的血肉修罗场,走向那角落里的身影。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像是跋涉在粘稠的泥沼深处。
脚下的地狱在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
每一次靴底落下,都陷入粘稠的血泊之中,发出令人作呕的“咕叽”声响,抬起时,带起粘稠的血丝。踩在碎裂的钧窑、定窑瓷片上,尖锐的瓷片在靴底发出刺耳的“咔嚓”碎裂声,仿佛踩在无数亡魂的骨头上。散落一地的珍珠、玛瑙、翡翠碎片,从破损的首饰盒中滚出,硌在坚硬的靴底,带来清晰的硬物感。甚至有一次,靴底踩到了一段不知属于谁的、冰冷滑腻的断指,那诡异的柔软触感透过靴底传来,瞬间激起一层冰冷的鸡皮疙瘩,直冲头顶。
视觉的景象更加冲击。他走过璇玑夫人身边。这位艳若桃李、辣似烈酒的女子,此刻背靠着半截断裂的蟠龙柱,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沫从嘴角溢出。她那身劲装早已被血浸透,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皮肉翻卷。看到赵泓踉跄走过,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最终只能艰难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交织着疲惫、一丝如释重负,还有深藏的痛楚。她脚下,躺着几具同样死状凄惨的影阁高手尸体。其中一个喉咙被她的鸳鸯钺整个割开,伤口皮肉外翻,露出森白的颈骨和断裂的气管;另一个则被锋利的钺尖精准地刺穿了心脏,胸口的血洞还在汩汩冒着深红的血泡。
听觉的世界并未因视觉的惨烈而沉寂。除了自己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除了火焰的噼啪和血滴的嗒嗒,角落里,一个被削去半边肩膀、肚肠流了一地的影阁杀手尚未彻底断气,喉咙里发出微弱而持续不断的“嗬…嗬…”声,像破旧风箱在绝望地抽动,又像是来自九幽地府深处的、为所有亡魂吟唱的挽歌。不远处,几个同样浴血、仅存一口气的暗卫挣扎着聚拢过来。货郎小李瘫在墙根,腹部一道巨大的豁口,肠子隐约可见,他徒劳地用手捂着,脸色灰败如死人,只有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账房先生则失去了一条手臂,断臂处草草用撕下的衣襟勒紧,布条早已被血浸透发黑,他靠着半扇倾倒的紫檀雕花屏风,仅剩的独眼死死盯着赵泓走向阁主的背影。他们沉默着,脸上是劫后余生的麻木,是目睹惨烈后的惊悸,更深的是对那位踏血而来的将军,一种近乎于对神魔般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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