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木门轴该上油了,推开时“吱呀”一声,像谁在暗处叹了口气。陈砚跨过门槛,脚边的青苔漫过石阶,在砖缝里织成片浅绿的网——这祠堂比戏台更老,梁上的匾额“世代荣昌”四个字被烟火熏得发黑,却仍能看出笔锋里的刚劲。
靠东墙的木架上堆着些旧物:掉了底的陶碗、缺弦的胡琴、磨得只剩半截的镰刀……最上层摆着个褪色的红布包,边角磨出了毛边。陈砚踮脚够下来,布包上绣的牡丹已经发白,针脚却密得像鱼鳞,是当年村里的绣娘王婶的手艺——她总说“红布得密针缝,才兜得住福气”。
解开布包,里面是本牛皮纸封面的账本,封皮上用毛笔写着“村事记”,字迹是周明的,笔锋里带着股认真劲儿。翻开第一页,日期是1980年3月12日,墨迹已经发灰:
“今日春分,组织村民补种树苗,李叔家缺锄头,借了张婶家的;王大爷的牛生了犊,全村凑了五斤红糖贺喜。”
往下翻,密密麻麻记的都是家长里短:“4月5日,清明,集体去后山扫墓,石头贪玩摔了跤,膝盖擦破了,给涂了紫药水。”“6月1日,给孩子们分糖果,共买了三斤,花了两块五,从村集体账上支。”
有一页画着个简单的棋盘,黑子白子摆得乱七八糟,旁边写着:“和石头下象棋,他耍赖偷换了我的老将,罚他去挑两桶水。”字迹被水洇过,晕成了浅蓝的云,想来是后来下雨时没收好账本。
“8月15日,中秋分月饼,每家两块,孤寡老人多加一块。周磊家的狗生了崽,送了块带芝麻的,算是谢礼。”下面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小狗,尾巴翘得老高。
陈砚的指尖抚过那行“孤寡老人多加一块”,突然摸到纸页背后有硬物。翻过来一看,是张泛黄的照片:十几个人挤在祠堂门口,前排坐着三位白发老人,后排站着的年轻人里,周明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手里抱着个襁褓,里面是刚满月的石头——那天是石头的满月酒,账本里记着“买了十斤猪肉,欠供销社三块八,下月还”。
再往后翻,账本里夹着片干枯的枫叶,叶脉清晰得像血管。旁边的字里带着笑意:“石头今天背会了乘法表,奖了片枫叶当书签,他说要夹在课本里,比小红花稀罕。”
翻到1983年那页,字迹突然变得潦草:“5月20日,暴雨,村西的桥冲垮了,组织村民抢修,周磊爹被木头砸了腿,送镇医院,花了五十六块七。”“5月21日,石头给受伤的爷爷送粥,摔了一跤,粥洒了,自己哭了半宿,说‘爷爷该饿了’。”
这一页的边缘有泪痕,把“饿了”两个字晕得模糊。陈砚想起石头说过,那年他才七岁,摔了跤不敢哭,是周明把他抱起来,用自己的褂子擦他脸上的泥,说“洒了再煮,爷爷知道你心好”。
账本的最后几页记的是些零碎的账:“给祠堂补瓦片,花了十二块;买新的扫帚,五毛;给石头买练习本,两毛。”最后一页没有日期,只画了个大大的算盘,算珠上标着数字,加起来正好是“100”——像是特意算好的,又像是巧合。
“陈老师,这账本……”周磊抱着捆艾草走进来,叶子上的水珠滴在青砖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圆点,“我爹说,这祠堂里的东西,看得见的是旧物,看不见的是人心。”
他把艾草挂在梁上,绿得发亮的叶子晃出细碎的影子:“去年整理祠堂时发现的,我爹说等你来了再打开。他说这账本记的不是钱,是‘情分’——谁家有难,谁家有喜,都记着,才能算个完整的村子。”
陈砚合上账本,发现封底粘着张纸条,是石头的字迹,歪歪扭扭写着:“我长大了要当会计,把村里的好事都记下来,比周老师的账本还厚。”后面画了个龇牙的笑脸,嘴角咧到了耳根。
祠堂外的晒谷场上,孩子们正在追逐打闹,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举着片枫叶,像举着块宝贝。周磊说那是石头的小女儿,刚上一年级,昨天还缠着要听“周爷爷的故事”。
“我爹总说,”周磊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烟圈慢悠悠地飘向“世代荣昌”的匾额,“祠堂不是放牌位的地方,是放‘念想’的地方。这些旧账、老物件,看着是过去的事,其实是给现在的人做样子——让咱知道以前的人怎么互相帮衬,现在就该怎么接着走下去。”
陈砚走到供桌前,供桌中央摆着个新做的木盒,里面放着那本账本、石头的枫叶书签,还有周明当年修补戏台用的木胶。他拿起旁边的毛笔,在账本的空白页写下:“2023年10月17日,祠堂修好了,孩子们在晒谷场学算盘,算的不是账,是日子。”
写完,他把毛笔放进笔洗,清水里立刻晕开淡淡的墨痕,像极了当年周明教孩子们写字时,不小心打翻的砚台。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世代荣昌”的匾额上,把那四个字的边缘镀上了层金边——像是旧时光在轻轻点头,说“记着就好,记着就不会走偏”。
祠堂的门被风吹得轻轻晃动,艾草的清香混着香火的味道漫出来,和晒谷场上的笑声、算盘珠子的“噼里啪啦”声缠在一起。陈砚站在门槛边,看着孩子们围着周磊学打算盘,突然明白:所谓“世代荣昌”,从不是指金银满仓,而是指这些藏在账本里、故事里、人心里的情分,能像祠堂的石阶一样,被一代又一代人的脚,磨得发亮,却永远立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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