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西头的旧戏台塌了大半,只剩半面雕花的木牌坊还立着,“聚贤台”三个字被风雨啃得只剩轮廓,像三个半哑的喉咙。陈砚踩着碎砖往里走,戏台中央的木板早已朽烂,露出底下的黄土,唯有后台的化妆台还保持着大半完整——红漆剥落的台面上,摆着个缺了角的铜盆,旁边散落着几支断了头的木梳。
“《拾遗录》上说,胭脂盒藏在化妆台的抽屉里。”林晚蹲下身,指尖拂过抽屉上的铜锁,锁鼻已经锈成了个疙瘩,却能看出上面刻着朵小小的梅花,“这锁是后来加上的,不像当年的物件。”
陈砚从背包里翻出那串“东南西北中”钥匙,试着把最小的那把插进锁孔。钥匙齿刚对上,就听见“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抽屉里铺着块褪色的红绒布,布上躺着个螺钿胭脂盒,贝壳镶嵌的牡丹花纹已经发黑,盒盖边缘缺了块瓷,露出里面的白胎。
“是这个!”林晚小心地掀开盒盖,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混着霉味涌出来,里面的胭脂早就干成了块暗红色的硬块,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细腻。盒底贴着张极小的红纸,上面用金粉写着个“春”字,笔画里还嵌着些细小的亮片,想来是当年唱戏时沾的金粉。
“这是‘小春来’的胭脂盒。”守戏台的张老汉背着柴捆从后墙绕进来,看见胭脂盒,突然放下柴捆,眼睛亮得像藏了星子,“我爹当年是戏台的杂役,总跟我说,有个叫小春来的坤角,唱《穆桂英挂帅》能把台下的石头都唱活了。”
他接过胭脂盒,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螺钿花纹:“1947年冬,小春来在这儿唱压轴戏,说唱完这出就嫁给城南布庄的少东家。结果戏刚唱到‘辕门外三声炮’,就被国民党兵抓了壮丁的队伍掳走了,胭脂盒落在后台,我爹偷偷收了起来,说等她回来接着用。”
陈砚注意到抽屉深处还有个布包,打开一看,是件绣着凤穿牡丹的戏服残片,水红色的缎面上,金线绣的凤凰尾巴已经磨秃,却依旧能看出针脚的精致。残片里裹着张泛黄的戏单,上面印着“小春来 饰 穆桂英”,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布庄少东家留座,三排五号”。
“少东家后来怎么样了?”林晚追问。
张老汉往火堆里添了块柴,火星子噼啪跳着:“疯了。小春来被掳走那天,他在台下生生咬碎了两颗牙,后来天天往戏台跑,就坐在三排五号的位置,手里攥着这张戏单,一等就是三十年。1977年冬天走的,走前让我把他的骨灰撒在戏台底下,说‘春来回来唱戏,我听得见’。”
他指着戏台中央的黄土:“就撒在那儿。去年修戏台地基时,挖出块没化完的骨头,上面还沾着点红绸子——是少东家当年系在手腕上的,跟小春来戏服上的料子一模一样。”
林晚突然发现胭脂盒的夹层里藏着张字条,是用香笺纸写的,字迹柔媚却带着股英气:“良人:今夜唱罢,我便卸了这凤冠霞帔,与你归田。妆奁已备妥,就等你那句‘余生请多指教’。盒中胭脂是你送的,说涂了像战场开的红芍药,我便留着,等你我老了,再拿出来,给你讲讲当年辕门外的炮声。”
字条末尾画着个小小的刀马旦,手里的长枪直指落款,却没写下名字,只点了个朱红的圆点,像颗未落的泪。
“她没来得及写完。”陈砚把字条放回夹层,突然注意到盒盖内侧刻着行极细的字,得对着光才能看清:“若不归,便让这胭脂化在土里,养出明年的花。”
张老汉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支银簪,簪头雕着朵半开的牡丹,正是戏单上小春来插的那支:“这是少东家临终前交我的,说‘要是春来回来,就说我在三排五号,还替她占着座’。”他把银簪插进胭脂盒的缝隙里,刚好填补了缺角的位置,“你看,严丝合缝,就像他们俩,本就该凑在一起。”
戏台顶的破洞漏下束阳光,正好落在胭脂盒上,螺钿花纹突然泛出细碎的光,像无数个被遗忘的夜晚,台上的灯光照在小春来的脸上。陈砚仿佛听见锣鼓声从远处传来,穆桂英的唱腔穿透岁月:“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听说小春来后来逃出来了,”张老汉添了把柴,火光映着他的皱纹,“在北边嫁了人,生了娃,临死前还跟闺女说,南边有个戏台,台上的牡丹开得最好。”他把胭脂盒放进戏台的砖缝里,上面盖了块青石板,“就藏在这儿吧,等明年开春,说不定能从石缝里钻出朵红芍药来。”
离开戏台时,夕阳正把木牌坊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通往过去的路。林晚回头望了眼,看见张老汉正蹲在三排五号的位置,用树枝在地上画着戏台的轮廓,嘴里哼着《穆桂英挂帅》的调子,咿咿呀呀的,像在替谁把没唱完的戏,接着唱下去。
《拾遗录》新的一页泛着淡淡的脂粉香,字迹慢慢浮现:“山神庙的供桌下,藏着个1952年的银锁,锁上刻着‘平安’,是位母亲给参军的儿子求的,说‘等他回来,就把锁给他戴上’。”
风穿过戏台的破窗,卷起地上的金粉亮片,像谁在轻轻抖落戏服上的星辰。陈砚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串,突然觉得那些藏在时光里的等待,就像这出没唱完的戏,哪怕戏台塌了,只要还有人记得调门,就能在心里,一直唱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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