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直沉默的女人,走到桌边,拿起李昭华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在左手掌心划了一道。
血涌出来,滴进一只陶碗里。
她没有看李昭华,也没有看卫铮,只是盯着碗里那点鲜红,眼神还是那样沉甸甸的,但多了一丝决绝。
像是……豁出去了。
卫铮心里某根弦,轻轻动了一下。
她想起惊鸿队第一次发饷,小草捧着那十几个铜钱又哭又笑的样子。想起刘婶练翻滚扭了脚,却拄着棍子咬着牙继续练的样子。想起吴大嫂偷偷塞给她那个温乎的鸡蛋,说“你要小心”的样子。
那些女子,也都是豁出去了。
她们没得选。
她也没得选。
李昭华拿起第二把匕首——是从后勤那里找来的普通短刀,递给卫铮。
“卫姑娘,”李昭华看着她,眼睛里的火焰在黄昏的光里跳跃,“我知道你信不过我。我也不要你立刻信我。但至少……信咱们眼前这条路,得三个人一起走,才走得动。”
卫铮接过匕首。
刀很轻,比她爹那把轻多了。但她握得很紧。
她看向李昭华的眼睛。那里面除了火焰,还有疲惫,有压力,但唯独没有虚伪。
她又看向欧冶明。那女人已经用布条草草缠了手,站在一边,还是不说话,但脊梁挺得笔直。
这两个人,一个是被亲爹亲哥卖掉的贵女,一个是被铁链锁着的匠人。
和自己一样,都是被这世道逼到绝路上的。
或许……可以试试?
试试看,三个被逼到绝路上的女人,能不能真的挣出一条活路来。
卫铮深吸一口气,匕首划过掌心。
疼。
但疼得清醒。
血滴进第二只碗里,和李昭华的血、欧冶明的血混在一起。
李昭华也划破手心,三人的血在第三只碗里交融。
“苍天在上,”李昭华端起碗,声音陡然拔高,在山谷里回荡,“我李昭华今日与卫铮、欧冶明结为姐妹,同生共死,祸福与共!他日若违此誓,天地不容!”
欧冶明端起第二碗,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吐出两个字:“一样。”
卫铮端起第三碗。
她没有立刻说话。
她看着碗里那滩暗红色的血,想起了爹临死前托人送回来的腰牌,想起了娘咳血的样子,想起了独眼张那只瞎掉的眼睛,想起了惊鸿队姐妹们临散前看她的眼神。
最后,她抬起头,看向李昭华,一字一句:
“我卫铮,今日歃血为盟。”
“从今往后,我的命,我的刀,就是咱们这条路的。”
“刀锋所指,便是我的方向。”
“若违此誓——”
她顿了顿,声音陡然冷硬:
“肝脑涂地,死无葬身之地!”
仰头,将血酒一饮而尽。
又腥,又辣,烧得喉咙发烫。
但那股热气,一直烧到心里去。
夜越来越深。
三人挤在窝棚里——说是窝棚,其实就是几根木头撑起来,上面搭着草席和破布,勉强能挡风。
欧冶明很快就睡着了,呼吸均匀,甚至有点轻。她睡觉的姿势很板正,平躺着,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像具尸体。
卫铮看了她一会儿,觉得这人大概连睡觉,都绷着一根弦。
李昭华没睡。她坐在角落里,面前摊着一张简陋的地图——是用炭笔在粗布上画的,线条歪歪扭扭,但山川河流、村落城镇,标得清清楚楚。
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映着她半边脸忽明忽暗。
卫铮也没睡。她值第一班夜哨。
但她没立刻出去,而是坐在铺上,默默检查自己的装备。
匕首在怀里,磨得很利。身上这套粗布衣服虽然破,但干净。脚上的草鞋是新编的,用的是谷里现找的草藤,编得不太好看,但结实。
她还偷偷藏了几样东西:一块磨刀石,是独眼张以前给的;一小包盐,是从清微观带出来的;还有几根针线,是玄真道长塞给她的,说万一衣服破了,自己能缝。
这些都是活命的家伙什儿。
检查完了,她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出窝棚。
山谷的夜风迎面吹来,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她走到谷口那块大石头旁,没有坐,而是站着,眼睛像夜里的狼一样,扫视着四周。
黑漆漆的山野,像一张巨兽的嘴。
她知道,这山谷不安全。张屠户的人随时可能找来,附近的流寇土匪也可能盯上这里。甚至……边军那边,周扒皮和监军,说不定也在找她。
但她心里,第一次没有那种空落落的漂泊感。
以前在边军,她是“卫队正”,是“惊鸿队头儿”,但那都是虚的。上面一道命令,下面一个陷害,她就什么都不是。
现在不一样。
她身后那个窝棚里,睡着两个人。一个是发过血誓要同生共死的“姐妹”,一个虽然话少,但那一刀划下去,血是真真切切流出来了。
她的刀,不再只是为自己而挥。
她的命,也不再只是自己一个人的。
这种感觉很陌生,沉甸甸的,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但又莫名地……踏实。
就像脚下这块石头,虽然粗糙,虽然冰冷,但它实实在在地立在那里,让你知道,自己站住了。
远处传来一声狼嚎,悠长,凄厉。
卫铮的手摸向腰间匕首,但很快又松开了。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腰。
夜还长。
路也还长。
但她知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的刀,有了方向。
她的人,有了归处。
这就够了。
剩下的,就是握紧刀,走下去。
走到黑,走到亮。
走到这吃人的世道,再也困不住她们的那一天。
风还在吹。
但卫铮站在谷口,像一尊生了根的石头。
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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