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睁眼，就看到坐在床榻边，正就着油灯翻阅文书的李昭华。烛光映照着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清亮坚定的侧脸，身上还带着北地风尘的气息。
“你…”崔沅声音沙哑得厉害，眼中充满了复杂的震惊和困惑。她没想到，救她的，照料她的，竟然真的是这位北地的女帅本人！
她不是应该正在准备打仗吗？怎么会为了自己这样一个落魄之人，亲自跑到这江南之地？
李昭华见她醒来，放下文书，脸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醒了？感觉可好些了？”她自然地探手又试了试崔沅的额头，“嗯，不烧了。玄真道长的药果然神奇。”
她没有急着提任何招揽之意，只是如同老友般闲话家常，问询她的身体状况，嘱咐她安心静养。
崔沅沉默着，心绪却如同沸水般翻腾。
又过了一日，崔沅精神稍好，能勉强靠坐着了。
李昭华端来汤药，看着她喝下后，并没有离开，而是望着窗外江南朦胧的细雨，忽然像是闲聊般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这江南烟雨，美则美矣，却洗不净这世道的污浊，润不了这万千黎民的枯肠。”
崔沅微微一怔，下意识地接口，声音依旧虚弱，却带上了她惯有的犀利：“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古皆然，何足为奇？”
“自古皆然，便对吗？”李昭华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崔姑娘，你饱读诗书，通晓古今，你告诉我，一个王朝，为何会从根子上烂掉？为何会走到今天这般烽烟四起、民不聊生的地步？”
这个问题，瞬间戳中了崔沅内心最深处，她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激动的红晕，挣扎着想要坐直些，语速也不自觉地加快：
“根源？根源在于土地兼并，豪强坐大，皇室奢靡，官吏贪腐！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朝廷税赋沉重，全压于升斗小民之身，豪门显贵却可逍遥法外！
更有甚者，卖官鬻爵，朋党相争，只为一己私利，全然不顾天下倾覆，百姓死活！
这王朝，早已是从里到外，烂透了！无可救药！”
她越说越激动，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写下《时务策》时的激愤，剧烈的咳嗽起来。
李昭华轻轻为她拍背顺气，眼神却愈发明亮：“说得透彻！好一个‘从里到外，烂透了’！那依先生之见，是该寻些能工巧匠，去修补这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破屋？还是…”
她话音一顿，目光如同利剑，直刺崔沅心底：
“还是该索性推倒了它，另起炉灶，从头开始，打造一座真正能遮风避雨，让良善百姓得以安居，让有才之士得以施展的新厦？！”
轰！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落在崔沅的心湖之上。
推倒…重来？！
这四个字，蕴含的意味太过石破天惊！是她哪怕在最激愤的策论中，也未曾敢直抒的终极之问！
她浑身剧震，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年纪比她还小些的女子。
李昭华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只有一片坦荡的灼热和近乎疯狂的坚定！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碰撞、交织。
崔沅看着对方那双眼眸，那里面没有虚伪，没有欺骗，只有一种近乎纯粹的、想要撕裂这黑暗旧世的疯狂信念，和一种对她答案的极致渴望。
她一直以来的迷茫、恐惧、抗拒，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在这石破天惊的一问面前，开始土崩瓦解。
修补破屋…还是…重起新厦？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一个答案，几乎要冲破那多年的压抑和恐惧，脱口而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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