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道一回到往生客栈时，天色已经明显暗沉下来。
客栈大堂里点起了油灯，光线比白天更显昏黄。寿衣老头还是坐在柜台后面，这次他没在擦罐子，而是端着一个紫砂小壶，慢悠悠地对着壶嘴啜饮，眼睛半闭着，像是在品味什么珍馐。
张道一走到柜台前。
老头眼皮都没抬一下。
“掌柜的，”张道一开口，“买一支安魂香。”
老头这才慢慢睁开眼，放下茶壶，动作迟缓地从柜台下摸出一个小竹篮，推到张道一面前。
篮子里躺着几根细细的、暗红色的香，每根只有小指粗细，一掌来长，表面粗糙，像是用劣质香粉随意搓成的。
“五枚。”老头伸出枯瘦的手，手掌朝上。
张道一没有犹豫，解下钱串，数出五枚忆钱，一枚一枚放在老头手心。
每一枚铜钱落掌，都发出轻微的“叮”声。
老头手指蜷起，将钱拢在手心，握了大概两息，然后松开，钱已经不见了。他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那么一丝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但张道一捕捉到了。
老头从篮子里取出一支香，递给张道一。
香入手很轻，几乎没什么重量。
暗红色的香体上没有任何纹路，凑近闻，有一股淡淡的、类似草药和某种陈旧香料混合的味道，不算难闻，但也绝不好闻。
“怎么用？”张道一问。
“子时前后，听到门外有水声，点着。”
老头言简意赅，重新端起茶壶，“插在香炉里，或者找个不怕烧的玩意盛着。燃完之前，别开门，别应声。”
“燃多久？”
“看情况。”老头啜了口茶，含糊道，“一般半柱香时辰吧。”
半柱香时辰，大概半小时。五枚忆钱，换半小时的安全。
这价格，真够黑的。
张道一将香小心地收进怀里，不能折，折了可能影响效果。
他还有十七枚忆钱。今晚的住宿费还得再付一枚。
他没有立刻上楼，而是站在柜台前，又问了一句:“掌柜的，镇务所那边，一般什么时辰办公？”
老头喝茶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眼，浑浊的眼珠盯着张道一看了几秒，才慢吞吞道:“巳时开门，申时闭门。午间休息一个时辰。”
他顿了顿，补充道，“找他们办事，规矩多。没事……最好别去。”
“多谢。”张道一点点头，转身往楼梯走去。
老头的目光一直跟随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楼梯拐角，才重新低下头，对着茶壶嘴，发出了一声几乎听不见的、意味不明的叹息。
回到丙字房。
张道一关上门，插好门闩。
房间里的光线更暗了，只有从小窗破洞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
他从怀里掏出那支安魂香，放在桌上，又掏出钱串。
二十二枚，去掉房费和香钱，还剩十六枚。
他坐在床边，开始仔细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尤其是支付忆钱时的感觉。
第一次，支付房费时，那一瞬间的恍惚。很短。
第二次，给食肆掌柜茶钱时，他刻意留意了。
同样有恍惚感，但比第一次更轻微，持续时间可能不到半秒。
恍惚时，脑子里好像闪过了什么画面——很破碎，像是童年某个夏日下午的树荫光斑，又像是某本书里一行模糊的字迹。闪得太快，根本抓不住。
这让他彻底确定了一件事:支付忆钱，确实会失去记忆。
而且失去的，似乎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零碎的片段。目前看来，还不至于影响他对自我和主要经历的认知。
但长期下去呢？如果不断支付，失去的记忆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重要。就像那个提篮妇人，连自己要做什么都忘了。
还有魂若残破，摆渡人说的完全之魂，会不会就是指记忆相对完整、没有因为过度支付忆钱而变得支离破碎的灵魂？
他需要更小心地使用忆钱了。不仅是为了攒够一百枚船费，更是为了保持“灵魂”的完整性。
那么，赚钱就不能只靠倒卖。
倒卖来钱快，但风险高，容易引起注意。他需要更稳定、更隐蔽的收入来源。
扮演行商……行商该做什么？低买高卖，囤积居奇，寻找供需缺口。
幽冥镇的需是什么？安全（安魂香等）、生存（口粮水）、信息（情报）、身份（暂借凭证）。
这些，阴阳当铺几乎垄断了。
那供呢？居民们有什么可以提供的？劳动力？特产？还是……记忆本身？
张道一想起食肆掌柜的话：镇务所收平安钱。这像是一种税收。居民们需要忆钱来交税，也需要忆钱来购买生存物资。他们获取忆钱的途径，除了可能的工作报酬，恐怕主要就是去阴阳当铺，卖掉自己的记忆。
这是一个循环：居民出卖记忆换取忆钱——用忆钱购买生存物资和交税——记忆缺失导致认知能力下降——更依赖现有规则和当铺/镇务所体系——继续出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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