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江畔的夏夜，潮湿而闷热。黄埔军校的营房大多已熄灯，只有哨兵的身影在月光下移动。楚云飞却无睡意，独自一人坐在码头边的石阶上，望着漆黑江面上偶尔划过的渔火，心中思绪万千。白日里与蒋校长的谈话、军校内部日益明显的派系迹象、以及自己对未来中国命运的种种思考，交织在一起，令他心潮难平。
“楚云飞同学，好雅兴。”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楚云飞一怔，回头望去，只见周树主任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惯有的从容微笑，月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
“周树主任！”楚云飞连忙起身敬礼。
周树摆摆手，走到他身边，很自然地并肩坐下，望着江面：“睡不着？在想白天的事，还是在想更远的事？”他的语气随意，像老朋友聊天，却一语道破了楚云飞的心事。
楚云飞心中微震，知道在这位目光如炬的政治部主任面前，掩饰是徒劳的。他坦诚道：“主任明察。学员确有些困惑。校内思潮纷涌，皆言救国，路径却似有不同。放眼国内，军阀割据，民生凋敝；环顾世界，列强环伺。我辈青年，满腔热血，却不知何处才是真正的用力之处，何种道路方能真正拯斯民于水火。” 他没有具体指涉校内派争，而是将问题提升到一个更宏观的层面。
周树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深邃地望着流淌的江水。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充满力量：“你的困惑，也是许多有志青年的困惑。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没有现成的康庄大道。路，是人走出来的。重要的是，要搞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要明白革命为了谁，依靠谁。”
他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楚云飞：“你从北方来，经历过实战，见识过旧军队的腐朽，也看到了民众的苦难。你觉得，单靠军事技术的革新，练就一支装备精良、战术高超的新式军队，就能解决中国的问题吗？”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楚云飞沉默片刻，想起了太原光复后的种种，想起了南下途中的所见所闻，缓缓摇头：“不能。军事固然重要，甚至至关重要，但绝非万能。若无清明之政治，无发动起来之民众，纵有强兵，亦可能成为新的军阀工具，或陷入‘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循环。学生以为，军事、政治、民生，犹如鼎之三足，缺一不可。”
“说得好！”周树眼中闪过赞许的光芒，“鼎之三足，比喻精当。那你认为，当前，哪一足最弱？又当从何处着手加固？”
楚云飞深吸一口气，知道这是在考较他的根本立场了。他谨慎措辞：“依学生浅见，政治一足，最为关键，也最为孱弱。旧政治已腐，新政治未立。如何建立一种能真正代表民意、凝聚民心、高效运作的新政治，是核心难题。而军事，应是实现新政治目标的工具；民生，则是新政治合法性的根基。至于从何处着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学生见识有限，不敢妄言。但观苏俄革命，似以彻底的社会革命为先导，虽剧烈，却似重塑了根基；而孙先生主张军政、训政、宪政循序渐进，更为稳妥，却恐迁延日久。孰优孰劣，难有定论。”
他没有直接赞同任何一种主义，而是客观分析了不同路径的利弊，显示了他独立的思考和谨慎的态度。
周树微微颔首，对楚云飞的坦诚和深度思考表示欣赏。他并没有急于宣传某种特定主张，而是像一位循循善诱的师长，继续引导：“你的思考很深入。的确，路径的选择，关乎国情，也关乎时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无论选择哪条路，都要牢牢记住，革命的根基在民众之中。军队要离不开人民，政治要为了人民。脱离了大众，任何主义、任何军队，都将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他语气变得深沉：“黄埔军校，不仅要培养军事人才，更要培养懂得为何而战、为谁而战的革命者。技术固然重要，但思想和立场更为根本。楚同学，你很有才华，见识不凡，这是你的优势。但才华需要用对地方。我希望你能将你的军事才能，与对劳苦大众的深切同情结合起来，与对中国前途命运的清醒认识结合起来。这样，你的路才能走得远，走得稳。”
这番话，既有真诚的期许，也隐含深意的提醒。楚云飞能感受到周恩来话语中的诚意与格局，与蒋校长那种侧重于个人才干收服、为己所用的器重，有着微妙的区别。
“主任教诲，学生谨记于心。”楚云飞郑重说道，“学生必当时时自省，不忘初衷，力求使所学所能，用于正道。”
周树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站起身：“夜深了，回去休息吧。未来的路还长，有的是时间思考和探索。记住，多看看底层，多听听民声，答案或许就在其中。”
望着周树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楚云飞心潮起伏。这次深夜长谈，没有激烈的辩论，没有强加的观点，却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迷雾。周树敏锐的洞察力、宏大的视野和真诚的态度，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面临的不仅是军事道路的选择，更是政治立场和终极信仰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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