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面容憨厚的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瓦罐,悄悄递到林昭然手中,里面是滚烫的姜汤。
林昭然捧着瓦罐,暖意顺着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罐壁的热度烫着掌心,连冻僵的指节都渐渐活络起来。
她就着这点暖意,讲到了《大同篇》里的“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
话音刚落,她忽然觉得指尖传来一阵奇异的刺痛,紧接着,脑海中那束沉寂已久的“异世灵光”,竟如一根被拨动的琴弦,发出了微弱的颤动。
她下意识地抬起眼,看向面前的听众。
刹那间,她所看到的一切都变了。
在昏暗的庙宇中,她竟看见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延伸出一缕极细微的金色丝线。
这些丝线在空中交织、汇聚,最终,有几缕最明亮的,竟若有实质般,缓缓地连接到了她的身上。
它们如一张温暖而坚韧的网,将这间破庙里的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林昭然心头剧震。
这不是幻觉!
这是……信念在共振。
是这些最朴素的人,用他们最真挚的期盼,点燃了这看不见的火焰。
林昭然被这奇异的景象所震撼,在这震撼之中,她忽然注意到破庙中还有一个一直默默存在的身影,那就是老僧守拙。
他从不参与讲经,也从不言语。
但每到夜晚,他都会在佛前点起一盏长明灯。
灯油是寺里最后的存货,用尽了,他便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灯油添上。
昏黄的灯火在风中轻轻摇曳,映得他枯瘦的脸庞忽明忽暗,灯芯“噼啪”一响,像是在回应这无声的坚持。
他没有说过一句支持的话,却在众人讲经的后殿之外,用残破的砖石垒起了一堵矮墙,默默地挡住了最凛冽的北风。
第七夜,风雪滔天,大雪如席卷。
破庙的豁口处,积雪已经堆了半人高,寒风裹挟着雪粒砸在残墙上,发出“沙沙”的闷响。
林昭然的声音在狂风的呼啸中变得越来越微弱,喉咙干涩,每吐出一个字都像在撕裂冻裂的唇。
当她讲到“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时,眼前一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便向后倒去。
“先生!”
众人齐声惊呼,声音在风雪中几乎被撕碎。
韩霁离得最近,一个箭步扑上去,用身体垫在雪地里,将她紧紧抱住。
就在他焦急地呼唤着先生时,忽见庙外漫天风雪中,亮起了一点、两点……而后是数十点昏黄的光。
一盏盏灯笼破开风雪,摇曳着向破庙而来,灯光在雪幕中晕开一圈圈暖黄的光晕,像是暗夜中浮起的星河。
为首的正是独臂的秦九,他高举着灯笼,身后跟着数十名百姓。
柳明漪也来了,她小小的身子跪在雪地里,怀里紧紧捧着几张写满了字的破纸,那是她这几日抄录的全部内容,纸角已被雪水浸湿,字迹微微晕染。
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他们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站成一圈,用自己的身体,为庙里的人挡住风雪,围成了一道人墙。
雪落在他们的肩头、发梢,积成厚厚一层,却无人退后一步。
次日,京城之中,暗流涌动。
有好奇的贵女遣家中婢女,顶着风雪潜入破庙,偷录了林昭然的讲稿,回去后惊为天人,私下传抄,称“雪中闻道,字字如火”。
不知从何处起,街头巷尾的孩子们开始唱一首新的童谣:“破庙一盏灯,照得九重城。”
紫宸殿内,暖炉烧得正旺。
年轻的君王沈砚之正在批阅奏折。
当他看到一份来自京兆府的密报,读到“百姓围雪听经,以身为墙”这一条时,执着朱笔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一颤。
身旁的内侍总管裴仲禹压低了声音,道:“陛下,御史台已上奏,称此举恐有聚众生变之虞,奏请即刻派兵驱散,以绝后患。”
沈砚之沉默了良久,目光落在窗外那被白雪压弯了枝条的宫梅上。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雪能压断树枝,也能托起新芽。让他们闹,再观。”
米行的小屋里,林昭然躺在床上,高热未退。
她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却仍在无意识地喃喃自语:“……人不独亲其亲……讲经……不可断……”
韩霁守在一旁,为她擦拭着额头的冷汗。
他看见先生的手指在破旧的被面上不停地划动,那起落的轨迹,竟是《大同篇》的全文。
他心头一酸,起身去整理秦九昨夜又悄悄送来的炭筐。
炭筐不大,里面只有寥寥几块黑炭,但在炭筐底部,他摸到了一样硬物。
那是一块被油纸包着的、已经冻得像石头的半块干粮。
干粮下,压着一张粗糙的草纸,上面用炭笔歪歪斜斜地写着两个字:“续讲。”
窗外的雪依然没有停下的意思,但通往城西破庙的那条小路上,来往的脚印已经连成了一条清晰的线。
林昭然在昏沉中翻了个身,枕下那本用来自勉的《残稿》滑落半页。
在新的一页上,不知何时多了一行她昏迷前写下的小字:原来火种,不在纸上,在人心行走的雪地上。
她这一病,便是三日。
高热退去后,人依旧虚弱得厉害。
当她终于能撑着坐起身时,韩霁端来了一碗温热的米粥。
“先生,您醒了。”他眼中有掩不住的喜悦,但眉宇间,却又添了几分新的凝重。
林昭然接过碗,目光扫过他身后。
她敏锐地察觉到,这间小小的密室里,似乎多了些不同寻常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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