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抽一张纸巾擦手,纸巾瞬间吸饱水,变得半透明,像术后覆盖在切口上的纱布,隐约可见下方暗红色渗出。她把纸巾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纸团弹起又落下。
她走回病床,脚步声在地板上拖出“沙沙”声,像监护仪突然报警时,鞋底与地面的摩擦。李建国下意识抬头看屏幕,心率72次/分,血氧96%,一切正常,却正常得令人心慌。她爬上床,动作缓慢,像术后第一次下床,每一步都怕扯到伤口。他伸手去扶,碰到她手肘,皮肤凉得像刚从冰柜取出的输液袋。两人并肩坐着,中间隔着一只被吃掉的苹果,像隔着一具被解剖过的尸体,谁也不敢先开口。
沉默持续五分钟,像手术结束前,医生最后一次清点纱布,数字对不上,谁也不敢说话。李建国低头玩味手指上残留的果汁,黏而甜,像术后渗出的淋巴液,干不掉,也擦不净。他忽然想起医生说过的话:“苹果氧化就像肿瘤进展,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他想说点什么,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所有词语都像被氧化,边缘发黑,无法使用。最后他只能伸手,覆在她手背上,掌心相对,温度互相渗透,像两片被缝合在一起的皮缘,等待愈合,也可能等待坏死。
灯被关掉,病房陷入黑暗,像未被麻醉的手术,每一秒都是切割。李建国闭眼,却仍能看见苹果切口处不断扩大的褐色,像幻灯片一样投射在视网膜上。他听见妻子的呼吸,浅而快,像术中监测到的血压下降,每一次呼气都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苹果核,却只摸到塑料袋,里面空空如也,像刚被送走的标本袋,连最后一丝痕迹也被清理干净。黑暗里,他忽然明白,苹果可以重新削,肿瘤却不可以;果皮可以复原,生命却不可以。于是他把手指缩回,悄悄握住妻子的手,像握住最后一块未被切开的果肉,等待黎明,也可能等待永夜。
李建国回到家,站在卧室旧衣柜前,看着柜子里一只牛皮纸袋斜靠在樟木箱角,袋口敞开,里面露出硬壳结婚照的边框。他伸手,指尖刚碰到纸袋,灰尘便扬起——0.05毫米的灰雪,在光柱里旋转、沉降,像一场微型核冬天。每一粒灰尘都带着时间的倒刺,附着在他皲裂的指背上,像要钻进皮肤,把1988年的空气重新注射进他的血管。
纸袋是当年照相馆赠送的,正面印着“滨海影苑”四个烫金隶书,如今金粉剥落,像被剥下的痂。袋口用一圈干掉的浆糊封着,边缘脆化,一碰就碎成锯齿。李建国忽然想起,去年在肿瘤医院,医生递给他的病理报告袋也是32开,也是锯齿,也是一圈干涸的浆糊。他把纸袋倒过来,结婚照滑进掌心,发出“沙”一声轻响,像一张被抽出的死亡证明,却盖着1988年的邮戳。
相框是松木外包塑料,木纹本就模糊,却被岁月再镀一层黄。右上角有一道划痕,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质,像香烟烫过的疤。那年婚后第三个月,他熬夜加班,回家顺手把烟头按在相框角——记忆与塑料一起熔化,留下这道永久焦痕。如今指尖抚过,烫疤仍在,而那只手却因化疗瘦得能看见掌骨,像被剔去软组织的标本。
相框表面覆着一层2毫米玻璃,玻璃右下角有条裂纹,长3厘米,呈“Y”字形,像未缝合的针眼。裂纹深处嵌着一粒灰尘,褐色,像干涸的血点。李建国记得,这道裂纹诞生于1992年冬天,两人吵架,他把相框反扣在桌面,玻璃当场炸裂。那天周秀兰哭得无声,眼泪掉在裂纹上,像给伤口涂碘伏。此后他们再没吵过架,裂纹却留下来,成为婚姻最早的瘢痕。
照片里,周秀兰穿大红缎面棉袄,领口绣金色凤凰,凤凰眼睛被闪光灯照成两粒白点,像被剔出的晶状体。红袄染料经过十八年氧化,边缘开始发黑,像陈旧血痂。李建国凑近,闻到一股淡淡的酸败味——不是来自照片,而是来自记忆:1988年冬天,照相馆没有暖气,她把红袄脱下来给他暖手,自己只穿一件白衬衫,冻得鼻尖通红。那一刻,红袄像一层被剥下的皮肤,带着她的体温,覆盖在他冰凉的掌心上。
照片放大到六寸,像素颗粒本就粗糙,如今更崩解成一个个离散的马赛克,像低分化癌细胞失去正常排列。周秀兰的笑脸位于画面中心,嘴角弯成一道拱桥,桥体却因像素丢失而断裂,像被咬掉一口的月亮。李建国伸手去摸,指腹只触到冰冷的玻璃,却摸不到当年的温度。他忽然想起上周的PET-CT,医生放大肝脏病灶,指着屏幕上模糊的亮点说:“这里,像素丢失,可能是坏死区。”此刻,照片里的笑脸与CT上的病灶重叠,都是中心断裂,都是边缘毛刺,都是无法再复原的缺失。
周秀兰当年留着两条粗黑麻花辫,辫梢用红头绳扎成蝴蝶结,如今蝴蝶结褪色成粉白,像术后纱布。发辫在照片里搭在她胸前,末梢却因相纸老化而分叉,像化疗后脱发的截面——一根头发,末端突然变细,断裂,消失。李建国记得,去年冬天开始,她的头发一把把掉在枕头上,他偷偷把它们团成一个小球,塞进裤兜,像藏起一块被切除的肿瘤。此刻,照片里的发辫与现实的脱发在他脑子里重叠,都是末梢分叉,都是无法阻止的断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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