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望着脚下生机勃勃的都市,答道:“母后,儿臣看到了京城的繁华,百姓的安乐。”
刘娥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指向更远处那隐约可见的、环绕外城的土垣:“你看那城墙之外,是我大宋万里疆域。这汴京的繁华,需要四方物产供给,需要边境安宁才能维系。西北有党项,北有契丹,皆虎狼之邦,时刻觊觎我中原富庶。你父皇在时,虽以岁币换得和平,然此非长久之计。国之大者,忘战必危。”
她的话,如同冰冷的雨点,敲打在赵祯心上,将那一片繁华景象蒙上了一层隐忧的薄纱。
有时,刘娥也会带他去观看禁军操演。校场上,旌旗招展,士兵们甲胄鲜明,喊杀声震天。刘娥指着那些演练阵型的士兵,对赵祯说:“此乃国家干城。然,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统兵之道,在于恩威并施,既要使将士用命,亦需防止武将骄恣。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正是此理。”
这些言传身教,混杂着经史道理、现实政务、军事韬略乃至权力平衡之术,如同无数条溪流,日夜不息地汇入赵祯年幼的心田。他努力地吸收着,理解着,同时也承受着这个年龄难以承受的重压。他不能像普通孩童那样肆意玩耍,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甚至字写得好坏,都可能被记录,被解读,被禀报给帘幕之后的母后。
四
然而,孩童的天性终究难以完全泯灭。一日课间,赵祯偶然看到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从窗外飞过,停留在庭院的花丛中。他一时看得出神,连晏殊走到身边都未察觉。
“陛下喜欢蝴蝶?”晏殊温和的声音将他惊醒。
赵祯有些慌乱,连忙端正坐姿:“朕……朕只是觉得它好看。”
晏殊看着小皇帝那强自镇定却又掩不住一丝向往的神情,心中微叹,轻声道:“万物各有其理,亦各有其美。陛下能欣赏此蝶,是仁心流露。昔年庄周梦蝶,物我两忘,亦是哲思。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引导的意味,“陛下可知,此刻京西灾民,或许正为一只果腹的粗粮而奔波?为君者,心中当有江山社稷,有黎民百姓。闲暇时观赏物华天宝无妨,却不可沉溺其中,玩物丧志。”
赵祯眼中的光芒微微黯淡下去,他低下头,轻声道:“朕明白了,谢师傅教诲。”
这一幕,被前来巡查的刘娥看在眼里。她没有立刻现身,只是静静地站在廊柱的阴影处。看到儿子那瞬间的失落和随之而来的自我约束,她心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是欣慰于他的懂事?还是愧疚于剥夺了他应有的童趣?或许兼而有之。但她很快将这丝柔软的情绪压了下去。天家无私事,皇帝的成长,容不得半点温情脉脉的纵容。
当晚,刘娥在翻阅赵祯的功课和起居注时,特意对罗崇勋吩咐道:“明日,让尚服局用彩绢扎几只蝴蝶,要精巧些,放在资善堂的花瓶里吧。只说是装饰,不必多言。”
罗崇勋愣了一下,随即领会,躬身道:“是,娘娘。”
五
夜色深沉,赵祯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功课,在内侍的服侍下准备就寝。龙床宽大而冰冷,帷帐重重,隔绝了外界。他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白日里学习的经史子集、王曾讲述的灾民惨状、母后警示的边患威胁、还有那只最终未能细看的蝴蝶……种种画面在他脑海中交织盘旋。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知道自己是皇帝,是天下之主,可这个身份对他而言,更像是一副沉重无比的枷锁,一套必须严格遵守的程式。他不能有自己的喜好,不能流露真实的情感,甚至不能有一刻的松懈。
他想起母后那威严而总是带着审视的目光,想起诸位师傅期待而严格的神情,想起那些记录他言行举止的宦官……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柔软的锦被里,一丝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啜泣在寂静的寝殿中响起,很快又消失了。他迅速擦干眼角,重新躺好,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他是皇帝,他不能哭。
而在慈明殿,刘娥也尚未安寝。她听着罗崇勋汇报皇帝一日的情况,当听到皇帝看到蝴蝶出神,以及晏殊那番劝导时,她沉默了片刻。
“晏殊做得对。”她最终淡淡地说,“皇帝的心性,需时时砥砺。仁厚是好事,但过于沉溺物欲柔情,则非社稷之福。” 她顿了顿,似乎是无意间提起,“听说官家近日临帖,腕力有所进步?”
罗崇勋忙道:“是,陛下甚是勤勉。”
“嗯。”刘娥不再说话,挥手让他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刘娥独自坐在灯下,看着跳动的烛火,目光幽深。她知道自己在锻造一件国之重器,过程必然充满艰辛与压抑。她无法给予寻常母亲的温情,只能以这种近乎冷酷的方式,确保他将来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甚至优秀的君主,能够在她还政之后,稳稳地接过这万里江山。
教育的种子已经播下,它在严格的规范与沉重的期望中萌芽,未来会长成参天大树,还是会被压弯了脊梁?此刻,无人能知。唯有资善堂的灯火,依旧会在每一个凌晨,准时亮起。
(第三卷 第四章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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