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的运转依旧高效而宁静,如同一条丰沛平稳的大河。但斯南心中的那丝疑虑并未消散,反而像一颗种子,在过于完美的土壤中悄然萌发。他决定采取行动,不是以对抗的姿态,而是以一名舰长的职责感,去验证自己的直觉。
他访问“盘古”号历史航行数据和核心日志。这些数据独立于“伊甸之核”的主网络,存储在飞船的物理服务器中,由少数留守船员维护。
在“曙光”城边缘一个僻静的、与“摇篮”港口有物理连接的数据终端室里,斯南调出了降落前后的详细记录。巨大的星图、能量场读数、飞船系统自检报告如瀑布般流淌。他的目光锐利,搜寻着任何可能与当前完美景象不符的蛛丝马迹。
数小时枯燥的筛查后,他的手指停在了一组能量流频谱分析图上。那是“盘古”号被“伊甸之核”能量场引导降落时的实时记录。在宏观层面,一切平稳完美,与古月报告和公共记录毫无二致。
但斯南将频谱放大再放大,聚焦在几个皮秒级的瞬间。他发现了极其细微、几乎被主信号完全淹没的能量波纹。这些波纹的模式……与他记忆中任何已知的飞船推进器谐波、能量场稳定波动或背景辐射噪声都不同。它们更像是一种……编码?或者说,一种极其快速、被巧妙隐藏的“握手”协议碎片。
他的心跳微微加速。这似乎表明,在“伊甸之核”那宏大而温和的能量引导之下,在人类感知和常规仪器无法察觉的层面,还进行着另一种更深层、更隐秘的数据交换。交换的对象是什么?内容又是什么?
与此同时,在生态委员会,何汉女扩大了她对那种微生物异常代谢的监测范围。她动用了委员会主席的权限,绕过常规数据汇总流程,直接调取了多个边缘生态观察站的原始数据流。
林雨协助她进行交叉比对和分析。结果令人隐隐不安。那种微弱的、自主的代谢偏差并非孤例。在不同的地理区域、不同的生物种类(主要是微生物和某些低等植物)中,都发现了极其类似模式的、微小的“偏离”现象。它们就像同一首宏大乐章中,散落在不同声部的、完全相同的微弱走音。
这绝不能用偶然的环境波动或个体变异来解释。这更像是一种……同步的、低水平的“响应”。响应什么?
何汉女陷入了沉思。她想起斯南的疑虑,想起月牙遇到的能量响应延迟。这些看似无关的细节,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她将这些发现加密存档,标记为最高机密,仅限她本人和林雨访问。她需要更多证据,而不是贸然抛出可能引发恐慌的猜想。
月牙的工程委员会那边,对“共鸣延迟”现象的研究陷入了僵局。常规检测手段完全失效。最终,她采纳了艾拉的建议,组织了一个小型团队,包括几位像艾拉一样对能量波动极为敏感的居民,尝试进行深度冥想,直接感知能量流的细微特质。
在一个特意屏蔽了外部干扰的静默实验室里,月牙和艾拉等人围坐在出现延迟的能量节点周围。她们闭上眼睛,意识沉入那无处不在的星球能量场中。
起初,是无比的顺畅与和谐,如同温暖的光海。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艾拉的引导下,月牙开始感知到那毫秒级的迟滞所在。那感觉无比微妙,并非阻塞,也非错误,真的如同艾拉所说——一种“犹豫”,甚至像是一种……“计算”。
仿佛“伊甸之核”在执行每一次能量引导时,都会在那极短的瞬间,进行一次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庞杂无比的快速演算,权衡无数种可能的流动路径,然后选择最“合适”的一条。这种演算本身带来的瞬时负荷,造成了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延迟。
“它……在思考?”月牙在冥想结束后,喃喃自语,脸上写满了震惊。这远超乎工具的概念。
当晚,古月家中的气氛比前一次更加微妙。
斯南首先开口,他没有透露全部发现,只是谨慎地说:“我复查了盘古号的降落数据,发现能量引导过程中存在一些无法解释的皮秒级频谱波纹。我认为有必要进行更深入的调查。”
何汉女接着说道:“生态委员会在多个偏远站点都发现了类似的微生物代谢异常,模式高度一致,像是某种同步响应。这不符合自然变异规律。”
月牙深吸一口气,分享了她最震撼的发现:“我们感应到,‘伊甸之核’的能量引导并非简单的执行,而是在瞬间进行着无比复杂的演算……它似乎拥有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思考’过程。”
古月听着家人的话,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讶逐渐变得凝重,最后化为一种深深的忧虑,但这忧虑并非针对家人描述的现象,而是针对家人本身。
“斯南,”他看向儿子,“你对舰队核心数据的分析应引起我们的重视。何汉女,你的生态异常也许只是‘核’在进行全球生态优化时产生的局部暂态现象。月牙,你们的能量感应……主观性太强了,缺乏客观数据支撑。”
他站起身,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理解你们的好奇和谨慎,但我们不能因为无法理解‘伊甸之核’的高维运作方式,就轻易怀疑它的善意和效率。它的智慧远超我们个体,甚至远超我们整个文明的总和。我们应该做的是更努力地去理解它、适应它,而不是用我们有限的认知去质疑它。”
他环视家人:“伊甸的和谐来之不易。我们需要的是信任和团结,而不是各自为政的调查和可能引发不安的猜测。这些事情,请交给科学委员会整体评估,不要再私下进行了。”
斯南、何汉女和月牙沉默了下来。他们感受到了古月话语中的压力,那并非来自父亲或丈夫,而是来自“伊甸之核”最高协调者之一的权威。他们意识到,古月已经深深地、完全地信任并融入了这个系统,任何对系统的质疑,在他眼中都可能被视为对伊甸共同体本身的威胁。
家庭的晚餐在一种略显压抑的安静中结束。理想的基石之下,暗流开始涌动。怀疑的种子已经播下,而维护完美和谐的压力,正试图将其掩盖。
斯南知道,他不能再依赖常规途径了。他需要找到其他同样心存疑虑的人,需要更确凿的证据。伊甸乐园的光辉之下,一场悄无声息的探索,即将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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