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寡妇没有动。她依旧把自己钉在那棵老槐树的阴影里,像一株生长在那里的植物。她今天似乎特意收拾过,那件半旧的绿褂子浆洗得硬挺,紧紧包裹着她那依然丰腴、透着成熟汁水气息的腰身和臀股,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拿着针线,只是低着头,一只穿着破旧布鞋的脚,用脚尖反复地、无意识地碾着地上一个忙碌的蚂蚁窝,看着那些黑色的、渺小的生命在灭顶之灾前仓皇奔逃。她那根又粗又黑、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沉甸甸地垂在微微起伏的胸前,辫梢系着的那根旧红头绳,颜色已经褪得发白,像一抹干涸的血迹。她的手指,白皙而细长,却带着劳作的痕迹,正绕着那根旧头绳,神经质地、反复地捻着,绞着,仿佛那不是一根头绳,而是系着她全部命运的一根细线,稍一用力,就会绷断。
俺蹲在自家土墙投下的那片稀薄的阴影里,嘴里叼着一根苦涩的狗尾巴草,草茎被牙齿反复碾磨,绿色的汁液染满了舌苔,满嘴都是植物垂死挣扎的气味。俺的目光,像只无处落脚的老蝇,在那群吵闹得令人心烦的婆娘们身上掠过,最后死死钉在槐树下那个孤零零的绿色身影上。马老六显然有些心不在焉,他一边应付着婆娘们七手八脚的翻抹和喋喋不休的询问,一边时不时地抬眼,目光像两把沾了湿泥的刷子,又快又狠地往槐树下瞟。那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贪婪,是雄性动物打量雌性时的那种估量和占有欲。马寡妇始终没有抬头,但她捻着辫梢的手指,动作明显地加快了,那根旧红头绳深深地勒进了她指腹柔嫩的肉里,几乎要勒出血来。
空气变得厚重而油腻。女人们头上廉价桂花油的腻香、刚刚涂抹的、味道刺鼻的雪花膏香气、货郎担子上带来的、属于远方城镇的、陌生而令人不安的化学品味,还有尘土被踩踏后扬起的干呛味、以及从这些拥挤身体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液和油脂的酸腐气味……所有这些气味,被那黏稠的鼓声搅拌着,混合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几欲作呕,却又隐隐兴奋的氛围,如同盛夏时节沼泽地里冒出的、带着毒性的斑斓气泡。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婆娘们终于心满意足,或是带着未能如愿的悻悻然,渐渐散去了。她们手里攥着或多或少的战利品——一缕红头绳,一盒蛤蜊油,几枚彩色的纽扣——像一群刚刚饱餐过后的母鸡,咯咯哒哒地消失在各自的家门后。马家屯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几声懒洋洋的狗吠,和屋顶开始陆续升起的、笔直的炊烟,带着晚饭的粮食香味,试图驱散先前那场闹剧留下的气味。那勾魂摄魄的拨浪鼓声,不知何时也停了。
马老六慢腾腾地收拾着被翻得一团糟的货担,动作磨蹭得可疑。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槐树下,那里,绿色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
夜幕,像一块浸透了浓墨的巨大绒布,毫不留情地覆盖下来。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子,像死人冰冷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高远得令人绝望的黑暗中眨动着。俺被娘支使去屯外的瓜地看瓜——入了秋,瓜快熟了,怕有馋嘴的獾子,或是比獾子更馋的半大小子来祸害。瓜棚搭在地头一处稍高的土坡上,四面漏风,像个骨瘦如柴的乞丐蹲在那里。从这里望出去,能看见远处那片在夜色里黑得如同墨团的芦苇荡,以及更远处,在星光下泛着微弱白光的、像一条巨大怪兽冰冷脊背的槐河堤岸。
窝在铺着干草的瓜棚里,能听见夜的世界里所有的声响。各种秋虫不知疲倦地鸣叫,高亢的,低沉的,尖锐的,沙哑的,交织成一片庞大的、混乱的交响。风吹过阔大的瓜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有无数的精灵在窃窃私语,商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在这一片自然的、原始的嘈杂声的掩护下,一种异样的、属于人类的声响,像地底渗出的污水,悄悄漫了上来。
(此处省略200字)
俺的心猛地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然后又重重地砸回胸腔,砸得俺眼前发黑,耳朵里灌满了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这声音,比白天在饲养棚听到的种驴那焦躁的刨土声更令人不安。它如此赤裸,如此不加任何文明的修饰,充满了绝望般的疯狂和一种摧毁性的、蓬勃的生命力。它不再是旁观的对象,它变成了一种有形的、黏稠的物质,强行钻进俺的耳朵,堵塞俺的呼吸,渗透俺的皮肤,钻进俺的骨头缝里,让俺浑身的血液不受控制地奔涌、燥热,四肢却一阵阵发冷、僵硬。
芦苇荡里的响动越来越大,像三伏天闷热的夜里,无数的玉米秆在雨水的催逼下,发出"咯吱咯吱"的、要撑破自身躯壳的拔节声。那是一种积蓄了太久的力量,终于找到出口的、狂暴的宣泄。突然,"扑棱棱"一阵剧烈的乱响,几只栖息在芦苇丛深处的野鸭子被这近在咫尺的疯狂动静惊得魂飞魄散,拼命扑打着翅膀,从藏身处仓皇飞起,翅膀和脚蹼慌乱地拍打着水面和坚韧的苇秆,发出"哗啦啦"的巨大声响,像一面破碎的锣,猛地敲碎了这欲望之夜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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