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侍提着的灯笼,在愈发浓重的暮色中晕开一团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崎岖不平的山径。李治在那略显焦急的催促声中,一步步向着宗圣宫的方向行去。来时觉得清幽自在的山路,此刻在脚下却显得格外漫长而滞重,每远离那处残亭一步,心口便仿佛被什么东西牵扯一下,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怅惘。
他终究没能忍住。
行至一处略高的转弯平台,脚下便是陡峭的山坡,视野相对开阔。他蓦地停下脚步,不顾内侍疑惑的目光,猛地转过身,向着来路,向着那处早已被夜色和山林吞没的石亭方向,极目远眺。
夜色已如墨染,彻底覆盖了群山。白日里苍翠的峰峦化作了一重重深浅不一、沉默而威严的黑色剪影,层层叠叠,直抵苍穹。天幕之上,星河低垂,璀璨得近乎奢侈,冰冷的星辉洒落,却无法照亮深渊般的山谷。
哪里还有什么石亭?
哪里还有什么青衫?
唯有云雾,不知何时又重新汇聚起来,比白日更浓,更厚,如同乳白色的汪洋,填满了所有的沟壑峡谷,淹没了半山腰以下的整个世界。它们无声地翻滚、流淌,在星光照耀下泛着一种神秘而冰冷的银辉,隔绝了所有探寻的视线。
云海茫茫,深不知几许。
那处石亭,那个人,仿佛只是他在这高山之巅、疲累之时所做的一个过于真切而美妙的梦。一场关于智慧、点拨与超然世外的幻梦。
一阵强烈的失落感攫住了李治的心。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块温润的黑石,冰凉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清晰地提醒着他,刚才的一切并非虚幻。
那不是梦。
那清冽的茶香,那直指人心的诘问,那拨云见日的点拨,那最后赠石时温和的眼神……一切都是如此真实。
可是,人呢?
为何就像这山间的云雾一般,出现得突然,消散得也无踪?他究竟是谁?是隐居于此的高士?是游戏风尘的奇人?还是……某种更不可言说的存在?他赠予自己这块奇石,真的只是让自己宁心静气吗?那句“见石如见故人”,又蕴含着怎样的深意?
无数疑问盘旋在李治心头,却注定得不到解答。那人就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悄然出现,又悄然消失在这终南山的云雾深处,不留一丝痕迹。除了他怀中这块黑石,和心中那片被彻底搅动后又逐渐沉淀下来的清明天地。
“殿下,山风冷冽,还是快些回去吧,仔细着了凉。”内侍担忧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催促。
李治终于缓缓收回目光,最后望了一眼那浩瀚无垠、吞噬了一切秘密的云海,深深地吸了一口清冷而带着雾气的空气。
“走吧。”他转过身,声音平静了许多,那丝怅惘依旧存在,却被一种新生的、沉静的力量所覆盖。
归途的脚步不再迟疑。他的脑海中,不再仅仅是离别的愁绪,更多回荡的是东方墨的那些话语——关于潜龙在渊,关于仁心为舵,关于弈棋之道,关于未来执笔人的隐喻……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种子,落入他心田,等待着合适的时机破土发芽。
他忽然觉得,这看似沉重的宫阙身份,这曾经令他倍感压力的江山社稷,似乎被赋予了全新的、可以期待的意义。前路或许依旧艰难,迷雾或许依旧重重,但他的心中,已然有了一盏微灯,一座罗盘。
回到宗圣宫安排的静室,摒退左右,李治独对青灯。他将那块黑色奇石置于案头,就着跳跃的灯火仔细端详。石身黝黑,那银色的天然纹路在光下愈发显得玄奥难言,触手处的温润感源源不断,仿佛真的能将人心的焦躁与不安缓缓抚平。
他想起东方墨那双仿佛能看透过去未来的眼睛,想起他谈及天下苍生时的淡然与深邃。
“先生……无论您是谁,无论您在何处,”李治对着那黑石,也对着无垠的夜空,轻声自语,“今日点拨之恩,治,永志不忘。”
而此刻,在那云雾深处,无人可见的山巅,东方墨依旧负手而立,衣袂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他遥望着宗圣宫方向那一点如同萤火般的微弱灯火,目光穿透重重夜幕,深远而平静。
他手中,摩挲着那枚螭龙佩,指尖感受着玉石上精细的雕刻纹路。
潜龙已归渊。 墨痕已染心。 种子已播下。
至于何时能破土,能生长为何种模样,已非他所能左右,亦无需再去左右。
他微微仰头,望向浩瀚星河,唇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随即身影一闪,便彻底融入了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与云雾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云深不知处,唯余星辉万古,默然照耀着这纷扰人间,静待风云际会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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