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那会儿,陈建军才拖着条瘸腿,一瘸一拐地蹭回了院子。
他那德性,活脱脱就是从粪坑里刚扒拉出来的。
从头到脚全是腥臭的黑泥,头发上挂着烂水草,裤腿撕了好几道大口子。
一只脚脖子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又红又亮,瞅着都瘆人。
屋里头,周兰正焦躁地来回踱步,鞋底把泥地都快踩实了。
一抬眼瞅见他这副鬼样子,那火气“噌”地就蹿上了天灵盖!
“你死哪儿去了!啊?!让你去跟个人,你掉茅坑里了?”
陈建军浑身骨头架子跟散了似的,疼得直抽冷气。
他“咕咚”一声,直接瘫坐在门槛上,连动弹一根手指头的劲儿都没了。
他梗着脖子,硬撑着开腔。
“跟……跟到了!”
嗓子干得冒烟,扯风箱一样呼哧带喘。
“那老不死的,领着那小贱人,就去了趟供销社!把土豆卖给一个熟人……我离得远,没瞅清,估摸着……顶天了就卖了七八块钱!”
“钱呢?!”
周兰一听见这个字,眼睛“唰”地就绿了,整个人跟饿狼似的扑了过来。
“钱到手没?!”
陈建军的视线躲躲闪闪,就是不敢跟她对上。
“钱……钱让那老不死的自个儿收了!她精得跟猴儿似的,压根儿没让那小贱人沾手!”
“废物!”
周兰一听忙活半天就这么点钱,还一分没到手,当场就炸了毛。
她一根手指头差点戳进陈建军的鼻孔里。
“让你去摸个底,你就给老娘摸回来这么个屁!七八块钱够干啥的?买包耗子药都不够!”
“你个没用的怂货!但凡你有点本事,我用得着天天看那老虔婆的死人脸?”
“你嚷嚷个屁!”
陈建军被骂得脸皮发烫,也急了眼。
“有本事你自个儿去要啊!就知道在家里横!”
两口子就在门口,一个骂废物,一个骂泼妇,唾沫星子横飞,吵得窝里的鸡都跟着扑腾。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主屋的门开了。
陈秀英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手上,拎着个缝得死紧的布包。
院里乌烟瘴气的吵闹,跟被人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
陈秀英眼皮都没撩一下,看也没看门口那俩人,径直走到院当中的石桌边。
“啪!!!”
一声闷响,震得人心口直突突。
她把那个沉甸甸的布包,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石桌上。
昏黄的油灯下,所有人的眼珠子都黏在了那布包上,拔都拔不下来。
陈秀英不慌不忙地从腰间掏出小剪刀,当着所有人的面,“咔嚓”一声,把布包的内衬缝线给剪开了。
她捏住布包底儿,手腕一翻,对着桌面那么一抖。
哗啦啦——一沓沓红艳艳的“大团结”,夹着零碎的毛票角票,全倒了出来,在石桌上堆起了一座小山!
周兰的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
陈建军也看傻了,直勾勾地盯着那堆钱,连脚脖子钻心的疼都忘了。
大房的陈建国和刘芬,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两只手死死揪着衣角,手心全是湿冷的汗。
陈秀英还是没看二房那边,只对站在身边的陈念说:“念念,你来数。”
“让所有人都听着,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听清楚。”
“是,奶奶。”
陈念应了声,走到桌边。
全家人的目光,混着贪婪、震惊、还有期盼,全都烧在她身上。
她伸出瘦弱的小手,开始点钱。
“奶奶,雪花土豆一共卖了——五十六块六毛钱!”
五十六块六毛!
这数字,简直是一道炸雷,劈头盖脸就砸在了陈建军和周兰的脑门上!
陈建军那张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又灰败下去。
他刚才说啥来着?
七八块?!
这不是当着全家人的面,狠狠抽了他一个大嘴巴子吗?
抽得他脑瓜子嗡嗡作响,恨不得地上立马裂开条缝钻进去。
周兰眼前一黑,整个身子都晃了晃,要不是扶了下门框,铁定一屁股坐地上了。
五十六块六毛啊!
我的老天爷!
这钱都够盖半间新瓦房了!
算完账,陈秀英开始分钱。
她伸出两根干瘦的手指,不紧不慢地捻出四张崭新的大团结,不多不少,四十块。
她把钱“啪”地拍在桌上,朝看傻了的大儿子陈建国那边推了推。
“建国。”
陈建国一个哆嗦,触电似的猛地抬头。
“这四十块,是你的。”
“开荒你出了死力气,头功就是你的。没有你,就没这笔钱。”
“拿着。”
陈建国看着那沓钱,嘴唇抖个不停,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他这辈子,做梦都没摸过这么多钱!
“娘……这……这太多了……我不能……”
“拿着!”
陈秀英的话里没半点商量的余地。
“是修屋顶,还是给你媳妇扯块新布做衣裳,或是给念念买支好钢笔,你自个儿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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