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翟的虚影看着他蔫头耷脑却又忍不住偷瞄旁边散落《鲁班书》的样子,严厉刻板的表情似乎有极细微的松动。幻象深处,一点难以察觉的温暖在核心机关图的运转中流溢出来。
“哼,”幻象冷哼一声,金芒稍敛,缚于范行手腕的锁链叮当作响,“镕鼎铸翼,毁礼器以求奇技;玉雕齿轮,贪华美而不堪实用!此‘用’焉节?!《经说下》教你的是循天道、合矩度,非标新立异为所欲为!创新需有根基,有尺度!”
他的声音依旧严厉如斧凿刀刻,但训斥间,那凝成的篆文锁链不再收束,反而如同有生命的暖流,微微盘绕着范行手腕上因为常年摆弄机关而留下硬茧和老茧的部分。冰冷的规则之下,是无形的关切在检查这双既灵巧又容易闯祸的手。
正当范行被训得抬不起头,准备认命回去跟铁秤砣毛笔继续较量时,墨子的虚影似乎完成任务,金芒如潮水般开始退却。
就在虚影即将彻底消散的瞬间——
嗡!
一片柔和的淡金色光芒晕染开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墨家巧妙的机关回拨。
一具歪歪斜斜、关节明显不够工整的小木鸢,从褪去的金光中浮现出来。它颤巍巍地悬停在范行眼前,木翼用最普通的松木削成,连接处的榫卯稚嫩青涩,歪扭的接口处依稀还能看到几滴干涸的、像是孩童不小心滴落的蜡泪——那是小范行试图“加固”的失败痕迹。
木鸢背上,一行遒劲又隐含着温和的墨家篆字清晰如新:
【天志三年,行儿首制木鸢。取材粗砺,关节松动,然构思奇妙,灵动超乎规矩。评为:天极甲等。——翟】
下方,还有一行更小的、几乎要仔细辨认才能看清的字迹,像是追记的备注:
**【耗松木板一块,蜡丸三颗,无额外支出,善。】
范行怔住了。心底那点委屈和不忿,被这毫无防备出现的童年回忆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纯粹的酸软。
那是他七岁那年,用边角料鼓捣出的第一个“飞天”梦。他以为早就被师父随手扔了。却没想到师父竟一直保存着这粗糙的作品,不但破例给了甲等评价,还在备注里强调“无额外支出,善”!师父的抠门劲儿真是刻在骨子里的啊!
虚影彻底消散于空气,只留下一句余音袅袅,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在工坊内如竹簧轻颤:
“制器穷理,本乎天志。……行儿,创新非罪,以砖石击苍天,至少……记得选便宜的石头练手,节省成本。”
范行愣愣地望着小木鸢虚影最终化为光粒消散的地方,手腕上篆文金链的光芒也完全隐没消失。手腕一点也不疼了,反倒暖烘烘的。他吸了吸鼻子,一把抓起那沉甸甸的“精铁秤砣”笔,刚打算老老实实回去抄写《经说下》榫卯承力篇,眼角余光瞄到桌角一本名为《低成本滞空动力机关初探:竹节虫的天然榫卯结构仿生论》的薄册子,鬼使神差地,另一只手飞快地将它塞进了衣袖里。
“……”他低头看着沉甸甸的笔,摸了摸突然瘪下去的机关腰囊(刚被罚俸三月,囊中空空),想起师父备注里那“无额外支出,善”的评语和他最后那句便宜石头的告诫,终于忍不住嚎了出来:“师父啊!甲等就不能奖励点实验经费吗?!……罚俸三个月……弟子这新想法需要……可能需要一点点……青蚨!您知道竹子劈开做翅膀容易裂啊……!” 哀嚎声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带着点破音,又掺杂着几分只有他自己懂的、因那柄名为“天极甲等”的小木鸢所燃起的倔强火焰。
范行的哀嚎还在工坊冰凉的青铜梁柱间反弹,带着一种经费燃烧后的绝望余烬。
“——竹子劈开做翅膀容易裂啊!青蚨!师父你听得见吗?青蚨!” 他像条濒死的鱼,在宣纸上徒劳地扑腾,那精铁秤砣笔简直要把纸碾出个窟窿。腰间的机关囊瘪得像块用碱过量的老豆腐,提醒着他未来三个月都要靠西北风精炼的残酷现实。
就在嚎叫声即将穿透屋顶、吓跑屋檐下几只无辜的报时木枭时,工坊沉重的紫檀木门被人以一种极其精准、绝不浪费一分气力的力道推开了。
来人步履无声,只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墨汁、松木刨花和某种清新药草香的风。那香风精准地停在哀嚎源头。
“嚎什么呢?隔着三重机关门都听见了。” 一个清凌凌,又带着点实验台般冷静质感的女声响起,“饿得慌?”
范行一个激灵,脖子上的墨痕都炸开了两分。他猛回头。
来人身着墨家天宫院制式但明显自己调整过无数遍的银灰色立领袍衫——腰封束得极利落,袖口收窄,肩线直挺,上面还用极细的墨线勾勒着细微的元炁循环阵图,浑身透着高效、整洁与一丝不苟。乌发简单地束在脑后,簪子是一支极细却结构精妙的墨线笔。她眉目清丽,如远山含黛,眼神却像最锋利的游标卡尺,此刻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落在范行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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