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客车像个喘痨病的老人,把曹大林吐在县城汽车站时,日头已经偏西。他捏着傅教授给的纸条,上面写着"农业技术推广站 林为民",地址是条听都没听过的街名。
县城比省城小,却更喧闹。驴车和拖拉机抢道,喇叭声骂街声搅成一锅粥。曹大林在人群里挤着,帆布包擦过卖糖葫芦的草靶子,沾上一丝甜腻的焦糖味。
推广站是栋红砖小楼,墙皮剥落得像长了癣。门口蹲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老师傅听完曹大林的问路,头也不抬地朝里努嘴:"二楼左拐,挂牌那个。"
楼梯吱呀作响,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味。曹大林找到那间办公室,门虚掩着,有个年轻人正踮脚够柜顶的档案盒。白大褂下露出劳动布裤脚,胶鞋沾着泥点子。
"找谁?"年轻人跳下凳子,扶了扶眼镜。脸膛晒得黝黑,不像坐办公室的,倒像常下地的。
"林为民同志?"
"我是。"年轻人打量他,"老乡有事?"
曹大林从怀里掏出那个玻璃瓶。水样经过几天颠簸,沉淀出分层,油花凝成恶心的絮状物。"傅教授让来的。"他又递过那张皱巴巴的纸条。
林为民接过瓶子对着光看,眉头越皱越紧:"重金属污染?你们屯在矿区附近?"
"不是。"曹大林摇头,"发电机漏的油。"
年轻人猛地抬头,眼镜片后闪过光:"你是草北屯的?那个搞猎参联盟的?"
得到肯定答复后,他突然拽着曹大林往外走:"这儿不是说话地儿!"
自行车棚后头有个废弃的花圃。林为民踢开几个破花盆,压低声音:"傅老师还好吗?"
"让领导视察搅黄了见面。"
林为民苦笑:"正常。他们只关心能写进报告的成果。"他突然拍脑门,"你等等!"
他跑回办公室,很快抱着个铁皮盒回来。盒里是手绘的土壤改良图,字迹和傅教授的一脉相承。"我早料到会出这种事!"他翻着图纸,"东北黑土酸化问题五年前就有苗头,可上报的材料全被压着!"
曹大林盯着图纸上那些箭头和符号:"能治不?"
"难!"林为民摘了眼镜揉眉心,"得换客土、施石灰、种绿肥...你们屯那点积累,够买几车土?"
远处传来脚步声。林为民赶紧收好铁盒,塞给曹大林一本《科学种田手册》:"明天晌午,国营饭店后门见。"
曹大林揣着手册走出推广站,日头已经落山。他花最后五毛钱买了两个烧饼,蹲在邮局屋檐下啃。手册扉页盖着"内部资料"的红章,页边密密麻麻写满批注,像是经常被翻看。
"同志,"有个戴红袖标的老太太敲他肩膀,"这儿不让摆摊!"
曹大亮站起身,帆布包口滑出半截图纸。老太太眼睛尖:"哟!这不是农机站的改良图吗?你偷的?"
几个路人围过来。曹大林正要解释,斜刺里冲出个身影——是林为民!他一把抢过图纸,对着老太太赔笑:"张姨,这是我老乡,来取资料的!"
老太太将信将疑地走了。林为民拽着曹大林钻进小巷,额角都是汗:"好险!这老太太是革委会留下的,专爱打小报告!"
月光下,曹大林看清他白大褂领口别着枚团徽,已经褪成淡黄色。
"为啥帮俺?"曹大林突然问。
林为民愣了下,随即笑了:"我爷爷也是猎人。大兴安岭的。"他望向北边黑黢黢的山影,"他说过,山养人百年,人护山一世。"
当晚曹大林睡在汽车站长椅。半夜被查票的推醒,他躲进候车室厕所,坐在水箱上借光看手册。某一页讲生物防治的内容被反复圈画,页脚写着个小字:"熊粪含磷钾,可改良酸性土。"
熊粪?他想起白爪和母熊。想起它们总在固定地点排便,那些地方的草格外茂盛。
天蒙蒙亮时,他摸到国营饭店后门。林为民早已等着,推着辆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个布兜。
"走!去你们屯!"年轻人眼睛里有血丝,却亮得灼人。
"你没请假?"
"请啥假!"林为民拍拍车座,"就说下乡调研!"
他们蹬车出城时,守门人还在打盹。林为民的车技稀烂,好几次差点冲进沟里。曹大林坐在后座,看他白大褂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只笨拙的白鹤。
"其实..."林为民突然开口,"我早想去你们那儿。傅老师说你们找到了血参?"
曹大林嗯了一声。
"怪不得!"林为民猛地刹车,"省院那个基因库项目,就是要搜集稀有物种!听说有外资背景,开价这个数——"他比划了个手势,"买一棵活体!"
曹大林想起实验室里那个泡着的小熊崽。
日头升高时,他们骑到岔路口。林为民指着西边:"从这儿绕能省二十里,不过得穿老坟场。"
曹大林眯眼看了看:"走大路。"
"为啥?"
"坟场有狼群。开春缺食,凶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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