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完一杯,立刻有内侍恭敬地为他斟满御酒。
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微微荡漾,映着满堂璀璨灯火,也映着他深邃眼底深处那片万年不化的玄冰。
就在这看似和谐、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里,水榭入口处,却传来一阵轻微的、带着某种迟滞摩擦的声响。
吱…嘎…吱…嘎…
声音不大,却异常刺耳,瞬间打破了一角暖融的丝竹背景。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柳氏吃力地推着一辆特制的、包裹着厚厚锦缎的轮椅,碾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缓缓挪进水榭。
轮椅之上,蜷缩着一个裹在厚厚锦裘里的身影,那锦裘是上好的贡缎,绣着繁复的花纹,却依旧掩盖不住其下形销骨立的孱弱。
这位昔日在镇北王府呼风唤雨、刻薄张扬的侧妃,如今早已褪尽了所有光彩。
她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深色袄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却掩不住脸上的憔悴与蜡黄。
眼窝深陷,眼神浑浊,里面盛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惊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她低垂着头,不敢看任何人,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推着那沉重的轮椅,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又无比艰难,仿佛肩上压着无形的千钧重担。
轮椅上的,正是秦枭。
曾经意气风发、嚣张跋扈的枭少,如今已彻底沦为废人。
锦裘裹得再厚,也遮不住他枯槁如柴的身形。露在锦裘外的脖颈,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病态的惨白,隐隐透着一丝不祥的青灰。
他的头颅无力地歪靠在特制的软枕上,头发稀疏枯槁,脸上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是深沉的乌紫色。
只有那双眼睛,浑浊的眼珠嵌在深陷的眼眶里,此刻正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那个玄黑蟒袍的身影——秦烈。
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
有怨毒,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针,丝丝缕缕地渗出,恨不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有恐惧,深入骨髓,源于对绝对力量的敬畏,源于自身彻底沦落尘埃的绝望。
还有一丝……极其扭曲的、幸灾乐祸的阴冷。
他死死盯着秦烈,仿佛要将那身影刻入眼底,烧穿骨髓。
轮椅碾过地面的吱嘎声,在靠近秦烈座席的区域,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秦烈身上移开,聚焦在这对奇异的母子身上。
暖阁内的丝竹声似乎又低了几分,窃窃私语如同水底的暗流般悄然滋生。
惊讶、鄙夷、怜悯、漠然、看戏……种种情绪交织在那些投射过来的视线里。
柳氏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推着轮椅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射来的目光,如同无数根细针,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屈辱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
轮椅在距离秦烈座席约莫十步远的地方停下。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让所有人都看清,却又带着一种卑微的、不敢靠近的怯懦。
柳氏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冬日特有的凛冽,刺得她肺腑生疼。
她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一种长期压抑后变调的嘶哑和刻意的卑微:“烈…烈哥儿…”
这称呼出口,她自己都感到一阵难堪的恶心。
曾几何时,她何曾将这个王府“废物”放在眼里?如今,却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卑躬屈膝。
“枭儿…枭儿他…身子不便,不能亲自过来给…给侯爷见礼了…”
柳氏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沾着血和泪,“他…他特意让妾身推他过来…给…给兄长问安…”
暖阁内,落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秦枭身上,聚焦在他那只从厚重锦裘中艰难探出的手上。
那只手枯瘦如柴,皮肤是死尸般的惨白,上面盘踞着几道扭曲狰狞的疤痕,如同蜈蚣般爬行。
指关节异常粗大突出,指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败颜色。
此刻,这只枯爪般的手正剧烈地颤抖着,幅度之大,几乎无法控制。
他试图去够旁边小太监托盘里的一杯酒,指尖哆嗦着,几次擦过杯壁,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琥珀色的酒液剧烈地晃荡,溅出几滴,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推着轮椅的柳氏脸色惨白如纸,看着儿子这狼狈挣扎的模样,浑浊的眼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嘴唇哆嗦着,想帮忙,却又不敢,只能死死地捏着轮椅的推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秦枭的喘息变得粗重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
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酒杯,里面翻涌着屈辱的狂潮和刻骨的恨意。
这颤抖,这无力,这当众的狼狈,都像无数把钝刀在反复切割着他残存的自尊。
他恨!恨这具残破的身体!更恨那个端坐如山的秦烈!是秦烈把他变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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