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被手术刀切开的铂金，精准地落在赵环摊开的设计图上。圆形会议桌中央的黄铜地球仪反射着光斑，在投影幕布上投下晃动的亮斑，如同他此刻胸腔里不安的心跳。圆形会议桌对面，甲方代表王总的指尖正敲击着桌面，发出类似啄木鸟啄食的节奏，每一声都敲在赵环标注的"人文尺度"注释上。
"赵工，"王总的钢笔尖划过设计图上的休闲区，"我们计算过，这块区域如果改造成三个标准展位，年租金能增加两百八十万。你说的'人文尺度'，能换算成可销售的立方米吗？"他身后的助理立刻递上计算器，屏幕上的数字像冰冷的鳞片，在灯光下闪着寒光。
赵环调整了一下领带，真丝面料摩擦脖颈的触感让他想起父亲常说的"精准主义"。他面前的人体模型群正以不同姿态分布在空间里——弯腰取书的老人、抱膝而坐的青年、踮脚张望的孩子，这些用3D打印制成的微型人偶，被他精心摆放在设计图对应的位置上。"王总，"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当一位老人在等候区坐下时，他需要的不是精确到厘米的座椅宽度，而是能看见窗外梧桐树的视角。这棵树的年轮，比任何展位都更能留住人心。"
会议室的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某种大型昆虫的振翅。王总旁边的营销总监嗤笑一声，涂着酒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划过模型中"陌生人交流角"的弧线："赵工果然是学院派，还在用'留住人心'这种虚词。我们做商业地产的，只相信客流转化率。"她的腕表在灯光下闪过一道金光，表盘上的钻石切割面让赵环想起某次在建筑工地看到的碎玻璃，同样锋利，同样缺乏温度。
赵环深吸一口气，能闻到空气中漂浮的咖啡渍和打印墨水的味道。他想起昨晚在工作室，为了这个交流角的弧度，他反复用不同长度的棉线模拟人体倚靠的曲线，最终确定的127度夹角，恰好能让两个人在交谈时保持既亲密又不压迫的距离。"这个弧形墙面，"他指着设计图上的淡蓝色区域，"采用了老城区拆迁的青砖切片，每块砖都带着原住户的生活痕迹。当人的指尖触碰到这些砖面时，会不自觉地放慢脚步——这是有心理学研究支撑的。"
"心理学研究？"王总终于放下了钢笔，身体前倾，西装上的暗纹在光线下形成规则的网格，"赵工，我们签的合同里可没写'心理学研究'这一项。我只看到这里有三百平方米的'无效空间'，按照每平方米每天八元的租金计算，一年就是八十五万的损失。"他推过来一份修改意见书，红色的批注像一道道伤疤，覆盖了赵环精心设计的休闲区、绿植带和那个127度的交流角。
窗外的天空不知何时阴了下来，云层像被揉皱的锡纸。赵环的目光落在会议室的落地窗上，玻璃倒映出他自己的身影——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衬衫袖口露出的手表精准到秒，但他能看到自己眼底的红血丝，那是昨晚熬夜调整模型留下的痕迹。他忽然想起大学时教授说过的话："建筑师要学会在商业逻辑和人文理想之间走钢丝，而钢丝的材质，是用坚持锻造的。"
"王总，"赵环站起身，走到投影幕布前，按下遥控笔的按钮，"我们来做个实验。"设计图瞬间切换成一组对比照片：左侧是他设计的带有交流角的空间，右侧是甲方要求的标准展位。"这是我上周在另一个商业体做的观察记录，"他调出一组数据图表，"在没有任何引导的情况下，人们在标准展位区的平均停留时间是七分十二秒，而在类似交流角的区域，停留时间延长到二十八分钟，并且消费转化率提高了43%。"
营销总监的指甲在桌面上停顿了一下，酒红色的光泽似乎暗了几分。王总盯着屏幕上的数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下巴。会议室里只剩下空调的嗡鸣和远处打印机的微响，像一场无声的拉锯战。赵环能感觉到手心在冒汗，西装内衬被汗水濡湿的触感让他想起暴雨夜抢救图纸的那个晚上，只是此刻的战场更加隐蔽，也更加残酷。
"数据是会说话的，赵工。"王总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但数据也会说谎。你怎么证明这43%的转化率提升，不是因为其他因素？"他身后的助理立刻跟上："是啊，也许是那天有促销活动，或者天气不好。"
赵环早料到会有这样的质疑。他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上面是三个月来的跟踪记录，不同日期、不同天气条件下的数据被整理成清晰的曲线。"我做了对照组实验，"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保持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这个区域的转化率始终高于标准展位。而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会议桌旁的每个人，"我收到过一位老人的来信，他说在那个交流角，他遇到了五十年前的老邻居。这样的'转化率'，该如何用金钱衡量？"
会议室里陷入了更长时间的沉默。王总拿起那份修改意见书，红色的批注在阴云下显得有些刺眼。赵环看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什么难以消化的东西。窗外的雨终于落了下来，敲打着玻璃，发出密集的声响，像无数根细针在穿刺这片刻的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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