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点燃防风灯,光晕里苏若雪的脸白得像纸,却抿着唇把《归络调》的曲谱叠了又叠,收进衣襟里。
"记住。"顾承砚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鬓发,"悲而不绝,是要想起你母亲的笑;念而不灭,是要想着织匠们的手。"他的拇指擦过她眼角未干的泪,"我就在你身后。"
苏若雪点头。
她顺着井绳往下爬时,听见头顶传来青鸟调试仪器的声音,"频率校准完毕,随时接收。"
窖室的水晶又泛起幽蓝的光。
苏若雪坐在织机前,指尖抚过琴弦。
她想起母亲的手——那双手曾在她七岁时,握着她的手织出第一匹并蒂莲;想起那些失踪的织匠,张婶的银簪,李伯的旱烟袋,他们的手本该在织机上开出花。
琴弓落下的刹那,顾承砚听见了。
那是比窖室更幽远的震颤。
铜管在墙内发出嗡鸣,像沉睡的巨兽被轻轻挠了下耳朵。
水晶的蓝光开始流转,在墙面投下模糊的影子——像是许多手,许多张脸,在光影里若隐若现。
窖室的铜管壁震颤得更厉害了。
苏若雪的琴弓在丝弦上划出第三道颤音时,角落那台落满蛛网的收音机"咔嗒"一声自动弹开了开关,杂音混着破锣似的戏曲唱段炸出来——是《牡丹亭·游园》的调子,可本该婉转的水磨腔被撕成了碎片,像有人拿指甲在唱片上刮。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两步跨到收音机前,从怀里摸出铅笔和拍纸本,笔尖跟着杂音的节奏点在纸面——那不是单纯的信号干扰。
作为教过《密码学与商业情报》的教授,他太熟悉这种规律的顿挫:短点、长划、短点,是摩尔斯码的呼吸。
"若雪,停。"他按住她搁在琴弓上的手,指尖还带着方才替她理鬓发时的余温。
苏若雪的琴音戛然而止,收音机里的杂音却没断,反而更清晰了些。
顾承砚的铅笔尖在纸页上飞:"北栈...三号仓...货标错丙。"最后一个点划落下时,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北栈码头是日商极东株式会社的货物中转站,上个月刚被他们以"维修"名义封锁过。
"青鸟。"他头也不回地喊。
角落里的阴影动了动。
青鸟不知何时已把监听仪的耳机扣在耳上,此时摘下时耳后压出红印:"频率吻合,是反向信号激活了旧设备。"他从靴筒里抽出短刀,刀柄在掌心转了个花,"我带两个人去北栈,半小时内到。"
顾承砚扯下领口的银表看了眼:子时四刻。"带着这张纸。"他把拍纸本撕下来拍在青鸟掌心,"如果仓库有锁,直接撬;如果有人拦——"他的拇指在颈侧划了道,"别留活口。"
苏若雪的手还搁在琴上。
她望着顾承砚绷紧的下颌线,突然伸手拽住他的袖口:"我跟你一起——"
"不行。"顾承砚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力道比在废井边时重了些,"你是织心网的钥匙,他们要的就是你。"他低头替她理了理被琴弦勾乱的发丝,声音软下来,"等我回来,带你去看母亲藏在锁芯里的信。"
苏若雪的喉结动了动。
她望着他转身时衣摆扫过的风,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也是这样攥着她的手说"等娘回来",可母亲再也没回来。
她攥紧琴弓,弦丝扎得掌心发疼——这次,她要做那个等别人回来的人。
窖室外传来青鸟吹的短哨,是行动暗号。
顾承砚最后看了眼墙上的投影:那些模糊的手和脸正在淡去,像退潮的浪。
他摸黑爬上井绳,指尖触到井壁青苔的湿滑时,突然听见苏若雪在下面喊:"顾承砚!"
他悬在半空转头。
月光漏进井口,在她仰起的脸上割出银边。
她举着那枚铜钥匙,在夜风里晃了晃:"我等你。"
北栈码头的铁闸门被短刀挑开时,晨雾刚漫过黄浦江面。
青鸟的手电光扫过三号仓的木门,锁眼处还插着半截断钥匙——显然有人刚来过。
他打了个手势,身后两个精壮汉子立即翻墙而入,靴底碾碎了满地的梧桐叶。
仓库里堆着成捆的棉纱包,最里层却摞着几排铁皮箱。
青鸟用刀背敲了敲箱盖,金属声比棉纱重了三倍。
他撬开第一只箱子时,腐霉味混着机油味涌出来——哪是什么棉纱?
整箱都是黑黢黢的窃听设备,天线折叠成细棍,麦克风藏在雕花铜扣里,和上个月顾氏织坊刚卖给工部局的正品包装一模一样。
"头!"负责查编号的汉子突然喊,"这箱子编号是'极东-731',可洋行采购单上写的是'双承堂-09'。"他扯下箱底的标签,"看这个!"
青鸟凑过去。
铁皮箱内侧贴着张泛黄的纸片,"双承堂特供"几个字是顾承砚亲自设计的防伪印——只有织坊核心工匠知道模板藏在账房第三层抽屉的暗格里。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摸出怀里的钢笔在纸片背面划了道:墨迹晕开,露出底下一行铅笔小字"丙标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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