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浦江的晨雾还未完全消散,顾承砚的呢子大衣被江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枚梅花铜牌。
他站在码头高处的石阶上,目光紧紧盯着那艘正缓缓靠岸的货轮。
苏若雪拢了拢月白色缎面斗篷,发间的珍珠簪子在雾中泛着微光,说道:“承砚,船旗是蓝底白星的,我从前没见过。”
“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商船旗改版了。”顾承砚指尖抵着下巴,喉结在领口微微动了动。
他记得昨夜查过航运图册,荷兰船运公司的新式旗是蓝底配十二颗白星,但此刻这艘船的吃水线明显比同吨位货轮要高——船身压进水里的部分太浅。
“装的不是丝绸茶叶,更不是钢铁机械。”他转身对身后的阿福扬了扬下巴,说道:“去码头找老周头,让他挑三个最机灵的伙计,等会儿混在搬货的工人里。”
阿福刚应了声“是”,苏若雪已拉住他的衣袖,说道:“让他们别带刀,把火柴盒拆开,塞半张油纸在夹层里——万一要传消息,油纸上的字遇水才不会晕开。”她说话时睫毛轻轻颤动,顾承砚忽然想起前日她教账房学徒做密信的样子,连最细微的破绽都要掐灭在萌芽里。
货轮铁锚砸进江底的闷响惊起一群鸥鸟。
甲板上那个举着望远镜的外国人放下镜片,露出鹰钩鼻和两撇修剪整齐的八字胡,朝他们这个方向微微颔首。
顾承砚后槽牙轻轻一咬——这动作连苏若雪都没察觉,他在现代讲《商业博弈论》时,学生们总说他思考时会下意识磨牙。
“若雪,”他压低声音,指腹摩挲着石阶上的青苔,说道:“你记不记得上月日商三井洋行的船?吃水线和这艘差不多,结果舱底藏了二十箱改装过的缝纫机——说是‘援助’,实则要我们用生丝抵三倍货款。”
苏若雪的指甲在斗篷上掐出个小褶子,说道:“所以这次......”
“所以得抢在他们拆箱前,知道里面装的是糖衣还是炮弹。”顾承砚的目光扫过码头边堆成山的麻包,那里正有三个戴草帽的工人蹲在地上捆绳子——是阿福刚派过去的。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针刚过七点一刻。
“等会儿我去法租界找陈探长调码头监控,你回账房查近三月所有外资企业备案......”
“不用。”苏若雪突然拽住他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块玉,说道:“我昨夜整理商会档案时,发现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沪代理人上周刚换了人。”她从斗篷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还沾着墨渍,说道:“这是今早邮差送来的,汇丰银行的朋友说,这艘船的保险单受益人写的是‘欧亚贸易联盟’——可我翻遍了工部局的外资登记册,根本没这个名字。”
顾承砚接过信封的手顿了顿。
牛皮纸边缘有些毛糙,像是被反复拆开过。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商会写宣言时,笔尖戳破的那张纸——有些破绽,从一开始就藏在最显眼的地方。
次日清晨的茶会设在汇中饭店顶楼。
顾承砚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黄包车像蚂蚁似的爬过外白渡桥。
他穿了件深灰色西装,袖扣是苏若雪亲手绣的缠枝梅,针脚细密得能数清花瓣。
茶会厅里飘着茉莉香片的热气,各国商团代表的交谈声像涨潮的海水,混着银匙碰瓷杯的轻响。
“顾先生。”法国领事馆的商务参赞举着茶盏走过来,金丝眼镜片上蒙着层白雾,说道:“听说贵商会新立了互助基金?这在上海可是头一遭。”
顾承砚笑着举杯相碰,说道:“不过是些小打小闹,哪比得上各位手上的大生意。”他余光瞥见角落沙发上坐着个穿藏青色西装的男人,鹰钩鼻,两撇八字胡——正是昨日货轮甲板上那个举望远镜的。
男人正和华俄道胜银行的买办低声说着什么,手指在茶几上敲出有规律的节奏。
“听说最近有新的外资要进上海?”他转着茶盏,杯底在玻璃台面压出个水痕。
参赞的瞳孔微微收缩,说道:“顾先生消息倒是灵通。那位是欧亚贸易联盟的首席代表,说要在闸北建纺织厂,还说......”他压低声音,“要和上海最有实力的实业家‘深度合作’。”
顾承砚的指节在西装口袋里攥紧。
口袋里还装着阿福凌晨送来的纸条,墨迹被油纸护得很牢:“箱内为文件箱,标‘欧亚贸易联盟’,每箱重约三十斤,有锁。”三十斤的文件箱——他在哈佛读MBA时,见过这样的箱子,装的不是合同,是股权书、抵押契,还有......他喉结滚动了下,没敢往下想。
茶会散场时已近正午。
苏若雪站在饭店门口等他,手里抱着个牛皮纸档案袋,发梢沾着细雪——不知何时,天空飘起了今冬的第一场雪。
她把档案袋塞进他怀里,指尖冻得通红,说道:“海关申报单在最上面,商会登记数据在夹层。”
顾承砚翻开申报单的手忽然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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